除了招待預約好的客人之外,這名年輕女子在自我王國中逍遙又辛苦地自給自足。她獨力建造了一個柴窯,數天數夜不眠不休地燒窯,傷了身子,她淺笑說,現在隻好靠中藥來補;說起一大早跑到荷花田旁大叫:這是誰的田啊,我要買荷花,等了好一會兒才有老農從荷葉叢中探出頭來——又有淡淡的滿足。
我央她煮了咖啡,參觀她的陶藝工作室與她的小木屋。一個女子,敢住在入夜後就沒有鄰居的所在,一個人埋頭進行著築巢計畫,到底需要多少勇氣與自我認知?
黃昏一至,蚊蟲是防不勝防的。和她告別時,我不經意地說,到台北時記得找我。她隻是不卑不亢地回答:“不知道有多久沒到城市裏去了呢?”聽她這麼一說,我無比震撼,這紛紛擾擾的世界中,我幾乎沒有遇過如此懂得適性而居的人了。平日,常聽某些位高權重的朋友談起自己“將來”的隱居渴望,總是口水多過茶。
她幾乎是我所見過的人中,把“現在”活得最好的一個人。隻有完全了解自己要什麼,才能堅持得如此理直氣壯吧。
理直氣壯走自己的路
我自小生在鄉間小鎮,久離大自然總覺得窒悶難忍。卻也深明自己隻能“大隱於市”的個性,並無任何靠隱居淡泊以明誌的打算,要我過她這種獨居生活,恐怕一到了黃昏看見蚊蟲來襲就會落荒而逃,我不想過她的生活,卻羨慕她的生活態度。我竄入她的一小段生活中,體會一丁點兒的悠然,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
陶藝家長年與泥土相伴,日久總想回歸自然;多數陶藝家也都想擁有一個大柴窯,所居地若不寬廣,也很難如願以償。但並不是人人能有劉小評這種全然離群的必要。在台北附近的三芝鄉,就有一群陶藝家,彼此的住家若即若離,可以互相照應,又不致互相幹擾。我拜訪過以“藏色天目”聞名的陶藝家江有亭,他自己動手做成的日式庭園,精巧雅致,細雨霏霏時頗有禪趣;本來在媒體界當攝影師的穀源滔,也在當地蓋了一間頗有安藤忠雄極簡風格的個人博物館,黃昏時分夕陽總把室內光影渲染得絢麗柔美;多年來陶藝家唐國梁也在三芝寓所研究陶瓷樂器“塤”,在他的工作室,可以一邊吹出六千年前的古音,一邊看錦鯉爭食;曾任室內設計師的王昭權,在三芝為自己和做陶的妻子建了自己理想中的房子,變成一位台灣原生野草花生態水彩畫家;他的房子叫做“圓山草堂”,結合了現代感與古典美,踩在他家獨特的小碎石子地板上,腳心裏也傳遞著紮紮實實的幸福感,那是一棟一朝見之,終生會把它放在記憶匣子裏的房子。
最近,又有陶藝家朋友在平溪蓋柴窯,弄個小咖啡廳,他們說附近溪中的冷泉沁心涼,要我有空便去試試看。這些旅行,都是業餘做陶滋生的利息。
一個人的時光有限,不可能貪心地擁有每一種生活,被此生錯過的生活不可能再重來;這樣的拜訪之旅,使我得以合法竄入別人的光陰裏,咀嚼我所錯過的生活,究竟是何種滋味?然後安心地回到大城市的豐饒色相中,也理直氣壯地走著自己要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