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以為自己堅韌而頑強,再恐懼也不會像五六歲時那樣沒用。
這一回頭,卻在別人的眼中看到了真相——也不過是一個自以為是、自私自利的沒用小孩。
跟樓下四處流竄的流浪貓狗,也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區別。
和野貓野狗不同的是,他還妄圖侵占養父母親生子女的位置——他其實並不介意去申請什麼殘疾證明,對於再次被遺棄的恐懼,讓他“放得下”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又是一次長時間的昏迷,這一次醒來,除了養父母,還多了鄰居一家。
小小的女孩被她溫熱的母親摟在懷裏,大眼睛牢牢地盯著他,她的父親,便斯文禮貌地站在她們身後。
這才是真正的,一個家的模樣。
江儼然最看不得的就是這樣完美的家庭,挨得近了,覺得心髒都要被燙到。
偏偏,女孩卻不肯放過他。
不但當著大人的麵,哭哭啼啼地道歉,還開始頻繁地來找他。
有時是規規矩矩地敲門,有時則幹脆在樓下扯著嗓子喊,用灌滿了水的氣球砸他的窗戶。
“我會保護你一輩子的!”
“貝貝妹妹,你下來跟我們一起玩呀!”
人最怕的就是日複一日,洗腦一般的被灌輸一種觀念。
女孩即便幼小,行動力卻強悍到可怕的地步。
江儼然初時,不過是為了養父看到他終於有了玩伴時眼中的那點欣慰,漸漸地卻成了習慣。
“保護”這個詞,楊曦同並不是隨便說說的。
任何一個孩子敢跟江儼然大聲說話,必然要成為她□□的對象。
“柔弱的貝貝妹妹”,是“風太大就可能被刮跑”的類型,怎麼能這麼粗暴對待呢?
萬一暈倒了,萬一再次生病,萬一醒不過來了,怎麼辦?
江儼然自己都記不清,是在哪一次聽聞這些幼稚又可笑的話語時,當真了的。
當真了,那自然也就“放不下了”。
那時候的他,還不知歲月的可怕。
不知道一次看似短暫的分離,能給還在記事初期的孩子帶來多大的影響。
正如他6歲離開親生父母之後,連他們的麵貌都記憶模糊。
搬離暫時安置房的楊曦同,飛鳥一樣回了林子裏,很快就被各種新鮮事物包圍。
“貝貝妹妹”,自然也成了天邊流雲一樣,掛在嘴邊,卻隨風不斷移動,最後消失不見的存在。
車子行駛出醫院,道旁全都是綠意盎然的樹木。
江儼然木然地開著車子,單手撥出電話,等了好一會兒,對方才接通。
“是劉姐吧,我是江儼然,”他禮貌地打著照顧,“咱們醫院,最近還需要新的義工嗎?”
“需要呀,”劉姐是個特別熱心的胖乎乎女人,聽到“江儼然”三個字就笑了,“你最近又想給姐介紹誰呀?”
“我爸,”江儼然麵不改色的撒謊,“還有他的一個老同學,學校老師——你們最近不是要去特殊兒童學校麼,我想著,他們那輩的人多去去,能給孩子多帶些資源。”
他的聲音緩慢而認真,一字一字,都是斟酌多次的。
唯一不靠譜的,大約就是當事人還不知道,自己被安排了這件事。
臨時要掛電話了,江儼然又加了一句:“還有一個人也要報名,叫楊曦同……”他停頓了一下,視線餘光瞥過車窗外的梧桐樹,“是個幼兒園老師。”
也是在這樣梧桐樹鋪天蓋地綠起來的時候,他平生第一次寫信,第一次背著書包,主動去別的學校找人。
滿口“我會保護你一輩子”的小混蛋,卻連頭也沒回地抱著球在他麵前狂奔了過去。
滿臉笑容,滿心歡喜,全衝著身邊的新朋友。
一次回頭,一個眼神,都不曾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