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圓缺陰晴常事爾(1 / 3)

淩衝死後不久,艾布老人也過世了。杞人夫婦就帶著雪妮婭、郭漢傑夫妻,離開建康,搬回杞人的老家淮北沈丘縣去。相隔二十年葉落歸根,重回故土,杞人心中感慨萬千。

雖然此時湯和已平全蜀,夏主明昇投降,除雲南一地外,天下盡皆平定,百廢初興,杞人已不排斥進城,但依舊不肯在城中居住。他在沈丘城外開了一家小麵鋪,依舊做他的老本行,但將店主的位子,傳給了徒弟郭漢傑。

轉眼已到洪武七年的春天,才剛過完元宵,雪妮婭就病倒在床。這幾年來,她憔悴了許多,少年喪夫,打擊本來就大,她又時常懊悔,沒能為淩衝產下一子半女,延續香火,精神不佳,身子也日漸虛弱。綠萼看到她這副樣子,擔憂不已,要杞人進城去抓幾副補藥來幫她調理。

杞人把往日的積蓄都翻出來,也不過十幾吊銅錢。他對綠萼說:“我往城中買棵人參來罷,隻這點點錢,怕是買不到好的。”夫妻正在商議,突然郭漢傑從店堂裏跑過來:“師父,店裏來了兩名差役,要尋你老人家往縣衙走一遭去哩。”

杞人皺眉問道:“我又不曾欠了賦稅,尋我往縣衙去怎的?”撓著頭,和綠萼一起來到店中。隻見店堂裏沒有一個客人,卻坐著兩名差役,一個四十多歲,一個二十出頭,各捧了一碗大肉麵,稀哩呼嚕地吃得不亦樂乎。

那中年差役是認得杞人的,看他過來,放下筷子:“陳師傅,太尊有請。”杞人作揖問道:“我又不曾拖欠了賦稅,太尊喚我怎的?”“有個大官來到縣中,指名要會你陳師傅哩,”那差役道,“端底為了何事,咱們如何得知?去了也便曉得。”杞人忙道:“小人是鄉野粗鄙,不慣見官的,官爺替我回了太尊罷。”

那年輕的差役把最後一口麵湯喝得幹幹淨淨,站起身來喝道:“太尊傳喚,你怎敢推三阻四的?莫等咱們鎖了你去,那時須不好看。”說著,從凳子上拿起帶來的鐵鏈子,“嘩啷”一抖。

綠萼道:“官爺容稟,小人們又不曾犯了王法,如何要拿我丈夫往官裏去?”那年輕差役撇撇嘴:“王法?王法便在我手中哩,你抗拒官命,便是犯了王法!”說著,又一抖鏈子,就待上來鎖人。

中年差役攔住他:“小劉,你急的甚麼?料陳師傅定不教咱們難做的。”正說話間,忽聽門外有人高聲叫道:“喚你們來‘請’陳師傅,哪個膽敢拿人?!”隨著話音,一個紅袍官員走了進來。

杞人看那官員,頭戴烏紗,身穿盤領錦袍,補子上繡的是獅子圖案,並非沈丘縣令,卻是個一、二品的武員,不由心中更為疑惑:“難道皇帝想我做的吃食,遣人來請麼?他現今整日價山珍海味,哪還將我的手藝記在心上?”看那官員,六十多歲年紀,眼角密布皺紋,雙目無神,花白的胡須,倒似乎有些麵熟,好象在哪裏見過的一般。

那官員看到杞人,也是一愣,理都不理上前磕頭的兩名差役,卻對杞人說:“你果真修了仙道麼,怎一些兒都不見老?你看我今日已是怎般模樣。”杞人聽他開口說話,猛然想起來,抱拳問道:“遮莫不是李思齊大人?”

那官員正是故元的降將、現今官至中書平章的李思齊。他擺擺袖子,示意兩名差役快滾出去,自己扶著腰,緩緩在桌邊坐了下來:“唉,老嘍,整日腰酸腿痛,連功夫也擱下了。”

杞人向他介紹了妻子和徒弟,然後關照郭漢傑:“去,切些肉、燙壺酒來,招呼李大人。”郭漢傑答應一聲,跑往廚房去了。李思齊苦笑道:“甚麼大人?做大人有甚麼好?怎比你清閑快活,竟連白發也無一根。”一抬手:“陳師傅請坐,大嫂也坐,我有些不情之請,要麻煩陳師傅哩。”

杞人在他對麵坐下來,綠萼卻告個罪,仍回後麵去了。李思齊歎口氣:“咱們二十年前在羅山城外初會,洪武元年又在關中見過一麵,論起交情,也隻泛泛,今日卻要來求你,委實難以開口嗬。”

杞人做了個請講的姿勢。李思齊想一想,緩緩說道:“我自降了大明,從徐大將軍征定西,平漢中,也立些功勞。皇帝升我做平章政事,子孫世襲指揮僉事,推倚頗重的樣子。然而鳥盡弓藏,況我不過一個降將而已,漸漸的隻教榮養,不使視事,名為優恤老臣,實是削我兵權……”

杞人笑道:“你打半輩子仗,縱橫南北,盡也夠了,還去想那些兵柄權力的做甚?”李思齊苦笑道:“我也知降人最是難處,能優哉遊哉,了此殘生,也知足的了。隻是此番有一件天大的禍事落將下來也!”

杞人問他:“何事?”李思齊道:“前歲徐大將軍往攻嶺北,損兵折將事,你可曉得麼?”杞人點頭,李思齊繼續說道:“我朝以火器勝,蒙古以騎兵勝,漠北利於馳騁,原於我軍不利,況對手是王保保哩?隻是皇帝雖定天下,三事未足:一,少傳國璽,二,保保未擒,三,元太子無音訊……”他一邊扳著手指,一邊苦笑道:“因此力促徐達進兵,遂至喪敗。考其先後丟在大漠的,有四十萬之眾!”

“四十萬?!”杞人嚇了一大跳。李思齊點點頭,繼續說道:“徐達前歲喪敗,退駐北平駐紮,不敢妄動。去歲,保保南攻雁門、大同,兩地十室九空。皇帝為此,遣發民伕再築長城,並以晉、燕諸王守邊,與遼東、寧夏呈犄角之勢,以抗保保。然這終是個守勢,非根除之計。不知誰人在皇帝麵前進言,竟要我往漠北去說保保歸降……”

杞人搖搖頭:“他定不降的。”李思齊歎道:“我如何不知?況我與他雖是有舊,也曾有仇,聖旨不能不遵,卻怕有命前往,無命歸來哩!”杞人一愣:“兩國交兵,不斬來使,難道他會害你性命不成?”李思齊雙目一閉,把頭後仰:“此子少年時便殺伐決斷,況於今這般境況。他若賜下一杯毒酒,教某死個痛快,還是好的哩!”

杞人點點頭:“我曉得了,你是要我寫封信與保保,請他看昔日薄麵,寬放你平安歸來……”李思齊忙道:“我也要去求一封信,卻不是你。陳師傅,若要救我的性命,還須你陪我漠北走一遭者!”

杞人聞言一愣。正在這個時候,郭漢傑送上白切肉和熱酒來。杞人為李思齊斟了一杯酒,慢慢說道:“這個……我曾與察罕交厚,與保保麼……”李思齊急忙說道:“皇帝遣這個差使時,李文忠將軍恰在禦前,歎說:‘倘淩退思在時,要往說擴廓帖木兒,他是不二之選。’我因此想起你來,猜你或回沈丘來了,因此來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