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
生死
一天半是個什麼概念?是一場生與死間的距離。當阮太醫府又驚又愕的表情出現在我視線時,我指了指懷中的孟緒,還不及說什麼,就暈了過去。待我醒來,眼前仍是模模糊糊的,怎麼揉都不行,以至我幾度懷疑自己還在夢裏。丫鬟說,我這是睡毛了。我不懂她說的什麼意思,催她拿了條毛巾,在冰水裏泡了泡,擰幹擱在我眼皮上,冰冷刺骨的,我卻很受用,隻覺得腦袋清醒了不少了。過了好半響兒,視線中的東西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可當我坐到孟緒床前時,這種模糊的感覺又來了,當我摸索著靠近他麵龐,感覺到手心下起伏有致的溫熱呼吸時,我的幾乎靜止的心髒仿佛注入了新鮮血液,激動得幾乎想要尖叫。一邊兒的阮太醫瞅瞅昏迷不醒孟緒,又看看不停眨眼的我,一下歎息一下又搖頭。我不禁笑了,從我醒來,他就是這樣,想問我什麼卻又不曉得怎樣問。可是,這會兒我不想說自己的事,我清了清嗓子,道:“阮太醫,派人通知孟王府了嗎?”
他一怔,又點點頭:“怎能不說?即使老夫不說,這府中也自有人說。隻怕,這樣你會更說不清。”我微垂了睫毛,縮在袖子裏的手不禁緊握成拳,如何說清呢?這本來就是一筆無法理清的糊塗賬。我輕歎了出來,轉手從盆裏擰幹一條毛巾,擦了擦孟緒背上新出的汗水。
由於,背上有傷,隔半個時辰就需要上藥,他就隻能這樣趴著睡。起初,睡的很不安穩,不過時間久了,他好像意識到了自己的不便,幾次想翻身,翻了一半,就自覺的停了下來。我用手背試試他的溫度,還好,還算正常。阮太醫用回斂草給他止了血,可如果發燒的話,還是會有生命危險的。
“丫頭,需要老夫給你做什麼嗎?”阮太醫沉吟了片刻問。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揉了揉額頭道,“孟緒沒事,我就無欲無求了。”眼下,真沒什麼比他更重要了。轉念又想起了哥哥他們,我咽了口唾沫,問:“老太醫,我哥哥他們還好嗎?還有,段軒呢?”
“你哥哥他們還好,隻是,段軒,你失蹤不久,他也不見了。老夫派了不少人,卻一無所獲。”阮太醫不無擔憂的道。我心中一痛,手卻情不自禁地撫上了腰間,他給我的青花瓷兒……他是找我去了,還是回去報仇了?是不是我們再都不能相見了?阮太醫見我半響不接話,隻一徑兒出神,忙岔了話頭兒,“丫頭,一會孟王府就要來人了,你要不要先回避一下?”
我抬頭做了個笑容:“不必了。”早晚都要見的。阮太醫頗似無奈的歎息了下,沒有再說什麼。我轉眼望向窗外,入秋了,秋風帶著甜鬱的桂花香輕拂鼻翼,油亮的綠葉間淡黃點點。偶爾,有兩三樹葉承載不了飽滿的花朵,任其飄然滑落,如斷了羽翼的飛鳥撲扇金盞般的花萼在一方綠色的星空中起舞。
“老爺。”一掀簾子,張清輕手輕腳地閃身進來:“駙馬爺跟慕二王子來了。”我的心緊跳了兩下,孟曉來了。
“好,快迎接。”阮太醫點點頭,看了我會兒:“丫頭……”他想說什麼,想了想,又把話吞回了,可能也覺出這會兒說什麼都沒意義吧。我衝他微微笑了笑,伸出手來,輕輕地梳理了幾下孟緒散亂的鬢發,又用手帕沾了溫水輕沾著他幹裂的嘴唇。阮太醫又歎了口氣,“去吩咐下人燒熱水吧。”
我一出門就癱倒在地,坐在地上半仰著臉看著天空,心裏一時喜一時悲,喜得是孟緒無事,悲的是我都已決定離開,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卻仍身不由己的卷進了。
孟曉,我認識你對底是對是錯?自古人們都是敬天的,尤其男女之事愛講個天意,天作之合,天成佳偶,天生的冤家……認為兩個男女的相遇,相知,相愛都是有因果的,我不知我們的因是什麼,但是我相信我們都願我們的果是完美的。可是,我越來越愛你,也越來越需要你的堅持,我知道我們之間有很多阻礙,可是我從我決定愛你的時候我就相信自我的力量,以為可以改變很多事。可是你呢?愛情開始得總是很美麗,卻忘記了美麗背後的傷痛。在這場文字編織的愛情裏,我已放飛的太多。一個人的戀情,終究是沒有結果的,你始終進不了角色。
你可知道,在我為難的時候我多麼希望你就在身邊,哪怕給我一個鼓勵的眼神我都不會害怕。可是,你現在在哪裏,是否和我一樣的想念?如果你沒有確定你愛我,我寧願你一點都不愛我。孟曉……
突然,喉嚨一熱,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落在白色裙擺上煞是妖豔,我一手扶著胸口,一手摸了一下嘴角,竟不覺得痛,反而有一種解脫的感覺,放佛是這口血堵了我的心情。
“二王子,這邊請。”我抬眼望去,一個家仆正領著孟曉何翔朝這邊走來,孟曉依舊白衣勝雪,幾日不見瘦了許多,眼裏多了幾分憂傷。我心中百般滋味,千種酸楚,已無處可藏,把沾血的裙擺藏起,低頭看著地方假裝沒有看見他。他也看見了我,腳步頓了一下,在我離我四五步之處停下。
我依舊低著頭,強迫自己不去看他,心裏卻渴望他能上前抱住我,給我一個肩膀。可他動也不動,僵持了一會,何翔道,“紫槿,三王子怎樣了?”
我本不想搭理,卻忍不住想見孟曉的欲望,起身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禮,“民女給王子請安,三王子沒有性命之憂,太醫正在給他療傷。”孟曉麵上忽閃過幾絲黯然,默默的看著我,似要一眼看穿我的心思,我抬眼微笑的看著他,眼裏卻盛滿了恭敬。
何翔扯了我衣服一下,不想把帶血的裙擺扯出,他忽地看到我裙上的血跡,臉色一變,立即將我一直拳在袖子中的另一隻手拽了出來,“你……這是……”
我推開他的手“是三王子的。”
“你們到底怎麼回事?”
“我不想解釋。”
何翔氣結,“紫槿,你知不知道少主為了你,費盡口舌苦苦哀求王妃不要怪罪於你,而你卻連個解釋都沒有如何對的起少主?
我斂起笑,盯著孟曉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我趙紫槿可能愧對很多人,但是我自認為我對你問心無愧,我,哇!”一口血直吐在孟曉的胸前,又是一片妖豔的紅。孟曉大驚失色,欲上前卻被我伸手阻止了,我指著他胸前的血,“你看像不像楓葉的顏色,默默的積蓄力量隻為等待秋天的紅。”
我滿心傷痛,隻覺身上的力氣一絲絲全被悲傷吞沒,身子微微搖晃著。他忙伸手攙住我,另一手在我掌心寫道:和我回去好嗎?
我點點頭卻又使勁的搖頭,他困惑的看著我,我從頸下解下玉佩,不舍得扶了幾下,然後攤開他的手掌放上去,說,“若在那日我離開知曉閣後,我是多麼的希望你能追來,我會毫不猶豫和你回去,可是現在我隻求趕緊離開你,越遠越好。”
孟曉猛的後退幾步,手裏玉佩跌了出來。我一驚急忙去接,由於動作太過猛烈身子沒了中心重重的摔倒在地,他欲扶我卻我推開了,“孟曉,恨我吧!”幾個字的灑脫換來的是一片的沉寂,我想哭卻又哭不出來,感覺很異樣,但是真的會有,眼淚就在心裏留著,無法從眼眶中滑下。都說恨一個人才能忘記的快,我寧願你恨我,我這副皮囊已疲憊不堪,負荷不了你飄搖的愛。
以前,我總是想,如果我這輩子能和自己最愛的人在一起,那我再窮我也願意,我總是幻想能去沒有人的地方,或者山溝裏,或者深山老林去隱居。或者在家裏種田。陪伴自己最愛的人一生。可是直到現在,。我才明白,人生並不像我們所想象的那麼容易,有時候恰恰事與願違……我希望的什麼也沒得到,一切總是那麼不盡人意。我知道我在墮落,我在氣餒。我不想放棄。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我拿什麼去努力,也找不到一絲奮鬥的理由。所以,我必須放棄。
我一直不服門當戶對的謬論,以為我們能超越一切阻隔,可是沒想到最後不是別人阻擋我們在一起,而是我們自己。
目送王府的馬車遠去,我胃裏一陣翻騰,但眼角看到老太醫眼裏的疲憊便忍住想吐的衝動,昨夜被我吵醒後,就一直沒有休息過“謝謝你,老太醫!要不是你肯出手救孟緒,我真不知怎麼好了。”
“我說過,隻要你有需要,我一定會竭盡所能。”
“其實你不必為我阿爹的事耿耿於懷,我阿爹那人很看的來,他不做官也好,少了煩惱又多了時間和我娘親相處,享受天倫之樂。”
他默默想了一會,”其實不僅為此。我,可能人老了就特別渴望兒孫滿堂,唯一的親人蝶依卻不能回來,我這孤老頭子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而你和蝶依認識,我就自然而然把你當成我的孫女看待了。你不會介意吧?“
我笑著搖搖頭,“何樂而不為呢?”
他握住我的手,“丫頭,我希望你幸福。”
我點點頭,下床對著他跪下,朗聲道,“多謝爺爺。”
他被我出其不意的舉動嚇了一跳,聽我喊他爺爺,更是驚訝的說不出話。看著他難得亂了方寸,我得意的笑笑,起身離去。 半夜,我提著燈走在大街上,街上空曠寂寞,不時傳來貓狗的叫聲,還有烏鴉悲涼的叫聲,我縮著脖子抵禦來自不知夜風還是心底的冷。走著走著,突然大地一陣搖晃,我一驚,不會地震了吧?我扶著路邊的合歡樹勉強站穩,燭火在風中沒有方向的搖曳著,我急忙伸手去扶它,手指頓時火辣辣的痛,我如大夢初醒,縮回手,它是碰不得,否則隻會傷了我。這時,大地恢複了平靜,我環視四周,房屋樹木完好無損,我額前不禁溢出幾滴冷汗,後背一陣發麻。
“紫槿,紫槿。”一個聲音溫柔的呼喚我,我緩緩看向聲音來源處,原來筆直的大街竟分出了三個岔口,而孟曉正在在左的路口中央,微笑著看著我。
我驚喜的看著他,“你會說話了?”
“我一直對會說話?”
“我怎麼聽不見?”
他臉色變得慘淡,眼中全是痛楚,垂下頭半響道”我一直在和你說。“我怎麼不知道,我搖搖頭,疑惑的看著他,邊上前,還有三四步我就要走到孟曉身邊時,他猛地抬起頭,我嚇得驚叫出聲,同時不禁後退幾步,孟緒?孟曉變成了孟緒,而他正笑嘻嘻的看著我,問,“看到我不好嗎?”
“你好了?”
他點點頭,“好了。”
我剛要說話,他的臉又變成了孟曉的,隻是一瞬又變回了孟緒,他伸出手,“紫槿,我帶你離開這裏好不好?”
我想點頭,腦海閃過孟曉,微笑的孟曉,傷心的孟曉,幸福的孟曉,失望的孟曉,我情不自禁的搖搖頭。孟緒看著我依舊笑著,眼裏卻失去了光彩,臉色如受傷時的蒼白。我又愧疚又心疼,剛要安穩他,他又變回了孟曉。孟曉微笑著,我卻覺得笑裏含著針,從四麵八方的刺向我,痛的我幾乎站不住,他道,“我們春去西湖劃船,冬去漠北看雪,好不好?”
我全神貫注的看著他,生怕他又變成孟緒,“你是孟曉?”
”我是你的孟曉。“
”我的孟曉?算是你的告白和承諾嗎?“聽起來好美啊!
他用力點頭,”我是你的孟曉,也是你的孟緒。“孟曉說完,轉身就不見了。
我對著他轉身的方向,大聲叫“孟曉,你回來啊!你誤會了,我和孟緒沒什麼。我愛的一直都是你啊。“可無論我怎麼呼喊,孟曉就是不出來,我仰天苦笑幾聲,停止呼喊,憂聲道,”孟曉,我好痛苦,不過我知道這怨不得你,其實我一點都不願意離開你,我舍不得你,明知愛你會痛苦,可是連痛苦值得我回憶,因為幸福和痛苦都是你給的。我也不願你恨我,我要你愛我,比我當成你身體的一部分那般的愛我。“胸口一陣絞痛,我一低頭,一口鮮血順著我的低頭吐了出來,我來不及喘氣又是一口,竟吐到燈籠裏,燭火搖晃了幾下,始終堅持不住熄滅了,我隨即陷入黑暗中。
奇怪的是,我竟不害怕,似乎一個人心疼至極時就會忽略對外因的害怕。我抬起頭,望著天空中月亮,想著兒時常聽娘親講過的嫦娥奔月的故事,世人都說嫦娥自私,可是又沒有想過,若非後羿隱瞞在先,嫦娥怎麼偷服仙丹。可憐的嫦娥,你也是受害者,那寒冷的月宮吞噬你的自由,你一定很孤獨吧,不過,我想身體所受的傷害都比不過失去夫妻的團圓更肝腸寸斷吧,況且千百年來還要背負拋夫的罵名。嫦娥似乎聽到我的心聲,初一的月亮竟有十五六的靚麗輝煌,天地沉浸的月色裏,萬物都有了生機,路邊合歡樹的葉子輕輕搖擺著,像陶醉中的詩人。
這時,一聲歎息打破寂靜,我心中一喜忙望抬頭去,中間的路口站著一個和尚,一臉惋惜的看著我。我失望的垂下頭,用力的擦嘴,他歎口氣道,“前世今生你都是如此的倔啊。”
“你在說我嗎?”好奇怪的和尚,為何用那種眼光看我,好像認識我很久似的,我指著自己問。突然我的頭一下痛了起來,像有一千隻手在拍打我的腦袋,閃過許多陌生的景象和片段,湖,樹,魚,我看見一條七彩色的小魚在水中倔強的說著什麼,她周圍的魚卻擠做一團瑟瑟發抖……
突然畫麵一閃,一隻白色的飛鳥躲在高大水草後麵然後偷窺著什麼,時兒高興的搖著尾巴時兒垂下頭……七色的小魚不知為何被一道藍光從水中掄起,飛鳥慘叫著一聲衝向了天空,然後狠狠的落了下來……七色的小魚轉眼變成了一個嬰兒,而那嬰兒父母竟是我阿爹娘親。
“你是佛,那魚是我,那飛鳥呢?”
“那條飛鳥,自開天辟地以來就在寒池裏,再有百年他就可以位列仙班。可惜,他對你動了心。”
“那他現在是誰?”
和尚仿佛沒聽到我話,問道,“還記得你投胎前老魚說的話嗎?”
佛允許你轉世為人,不過你隻有18年的時間去完成這次經曆……
“快是時候回去了。”
我一驚,“回哪裏?”
“從何來回到何處。”和尚說完,金光一閃就不見了。
我對著天空大喊”那月牙魚是誰?我們見過了嗎?“
“輪回有兩道,一道是鬼魂用來轉世的生死輪回,一道是用來懲罰犯錯的神仙誅仙輪回,兩者不同在於經過前者的必須生生世世為人,後者卻可以在一世之後重返天庭。而他為了追上你,情急之下錯入了生死輪回,比你早幾年來到這個世界……”
“那麼我們遇見了嗎?”
“苦海無涯,回頭是岸。斷了邪念,回來吧。”
“執著如淵,是漸入死亡的沿線。
執著如塵,是徒勞的無功而返。
執著如淚,是滴入心中的破碎,破碎而飛散......”
窗外月色很好,映得床前一片銀光。我雖明白不過夢一場,身子卻還在微微發抖,翠兒端著一碗藥走了進來,“小姐,你可醒了,你發燒都睡了兩天了。”
“我感冒了?”
“是啊。”
我閉了閉眼,“那我怎麼在這裏?”我記得孟曉走後,我就出了宰相府,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走著走著,再也支撐不住昏倒了。
“你暈倒在花子閣附近,幾個家丁出門辦事發現了你,就將你帶了回來。”
我唇邊一抹苦笑,端起藥碗,憋了一口像喝水一樣咕咚咕咚的喝完,藥苦的讓我想吐,但看到翠兒關切的眼神就忍住了。
沒想到,這裏會是我的收留處。
藥汁是熱的,身體是涼的。胃是濁的,心卻是餓的。頭是疼的,思想卻是清楚的。你是存在的,卻不是我的。我依然會想起你。身體逾是疲憊,頭腦逾是清醒。所有記憶都緩慢凸現,它們用力抓住我脆弱的頭皮,拚命往上爬。我的手無從阻止這些無形的家夥,我的腿隻能向前邁步,因為仍需繼續前進。
傷,總後悔傷害在心,內心深處。
痛,總埋怨苦楚在神,神經末梢。
苦,總靜靜深埋在淚,眼神無寧
梅姨走了進來,道,“好端端的王府不住,你到處跑什麼?”
我道,“來投靠你啊。”
梅姨一愣,“難道你和三王子偷情是真的?你被趕出王府了?”
“沒有,我和三王子是清白的。我是自己離開的。”
梅姨一頭霧水的問“為什麼?”
梅姨等了半晌,看我依舊隻是垂頭立著,深深籲了口氣,“紫槿,這些年我見了太多悲喜,年紀大了,心也冷了,其實一直都想勸你不用用情太深,否則深得也最深。”
梅姨溫柔地替我順了順鬢邊的碎發,以充滿愛憐的眼光注視著我“你瘦了。”我低叫了一聲“梅姨”,滿心酸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幾個丫鬟陸續端來幾碟菜肴,都是我在花子閣常吃的,梅姨打開雕花瓷碗的蓋子,道,“這是我特意吩咐廚房給你做的香菇燉雞。”梅姨剛把蓋子打開,我聞到味道,沒覺得誘人,反倒胃裏一陣翻騰,急急撲到窗口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