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兒驚得趕緊又是端茶又是遞帕,梅姨輕順著我的背,眼中全是擔心,“哪裏不舒服?”
我喝了幾口茶,感覺稍好些,“不知道,就是突然覺得惡心想吐。”
梅姨拉過我的手,“我幫你把一下脈。”
我道,“你還會把脈?”
“我這裏這麼多美嬌娘親,有個腦熱發燒是經常的,看多了也就會了。”梅姨手輕搭上我的手腕,一個脈把了半晌,我實在按耐不住,焦慮地問:“怎麼了?”
梅姨緩緩收回手,定定凝視了會我,忽地說:“你有沒有和二王子?”
我愣愣發了一會呆後,才會意她的話,我撇過了頭,看向窗外,嘴唇輕顫了下,想要回答梅姨的問題,聲音卻卡在喉嚨裏出不來。愣愣站著發呆。雖然事出突然,如果換一個場合,換一個時間,我大概也會喜得說不出話來。可今日……我扶著自己的肚子,那裏依舊一片冰涼。
因為身體病弱,我暫且留在花子閣,我不知道人家懷孕後究竟什麼樣子,反正我除了不能聞到氣味過重的葷腥,那些所謂的惡心嘔吐隻是休息不好才會有的,其他的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完全和以前一模一樣。閑來無事,我主動提出幫梅姨調教姑娘。梅姨開始怕我累著不同意,但是我認為我不是一個細致嬌氣的人,我一點也沒有把懷孕當回事。早就聽人說越是嬌氣寶貝越會有事,不管他該幹嘛幹嘛越好,這正合我意,所以我就該幹嘛幹嘛。天氣好的時候還和姑娘一起去打秋天,踢毽子。姑娘們都忙著接客時,我就去院子裏散步,摸著還未隆起的肚子在心裏和孩子說話:孩子,你來了。娘親不知道是叫你茉莉還是叫你末利,但是娘親知道你不該來的,不是時間的問題,你的出現本來就是個錯誤。因為娘親和你阿爹不會有未來,於是也就注定了你不該來到這個世界,因為娘親可能很快就會死掉,而娘親不忍心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娘親更不願意你背上私生子的罵名。也許一切你都不知道的,但是娘親還是舍不得打掉你,因為你是你阿爹唯一留給娘親的,是曾經愛情的見證,若打掉你,娘親這一輩子都不會安心。
或者坐在大廳最偏的地方,前邊放一杯清水,看姑娘們在台上彈琴唱曲。梅姨說我不倫不類,在青樓裏喝清水。的確是不合適,來青樓的人多少都是為了尋歡作樂的。
梅姨挑了幾個新來的姑娘,跟我學習琴棋書畫。青樓女子,光有絕色姿容是不夠的,更要有文采與氣質相互烘托;內外兼具才會掏空男人的腰包。我最喜歡熏兒,一個嬌弱雅致得令人心憐的美麗女子,從小給人家做童養媳,沒成親丈夫就病死了,公婆說她克夫就把她賣入青樓。熏兒哭過,鬧過,甚至上吊自殺過,她說,以前自認為再也沒有比在婆家更艱難的生活了,來到這裏才知道強顏歡笑,做萬人衣履才是最艱難的,如果老天讓她夫為良家婦女的話,她也願意去遵守什麼三從四德;她也願意去忍受這些束縛,隻要她不伍做妓女,再怎麼艱苦的日子,她也會含著無限感激來接受。
熏兒喜歡將鬢發繞在指間把玩,我看著她很容易便想起“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的詩句。想起來的時候,指間心上,霎時都縈繞了一股亮烈的纏綿,而整個人卻會深深地沉下去。可是,熏兒不過是妙齡少女,雖然天資穎悟,因為入世尚淺的緣故,沒有那麼多機心,亦不懂得要做些收斂,喜怒哀樂很容易表達在臉上,這是大忌,因為這易使男人累也使男人倦。可也正因此,我才憐惜她,甚至與梅姨商量允許熏兒暫且賣藝不賣身。
梅姨自稱是一個不會心軟的人,尤其在青樓中見識人情冷暖近四十年,再怎麼古道熱腸的心也會消磨盡。但是經不起我的軟磨硬泡,勉強同意在不會虧本的原則下,如果有人會真心對待熏兒,願意為她贖身並且明媒正娶,就毫不猶豫的放行。雖然熏兒身世飄零又出身青樓,但她未曾遭人玷汙,一直很潔身自愛,她是有資格嫁人當正室的。
我一直在等,也暗中為熏兒物色人選,隻是經過半個多月後,不免有些失望了。是呀!會上花街柳巷的男人,又有哪一個會是好東西?
雨已歇,卻也已近黃昏;雨後的黃昏是橘紅中夾著少見的藍紫色調,將天空妝點出一份少見的繽紛嬌媚,映出滿庭、滿院的絢麗。
我探手在窗簷上頭接了幾滴雨水,暗歎道,孩子,娘親不能讓你在這裏出世,可是娘親能去哪裏啊?
如果你是個男孩子,希望你有阿爹的才氣和睿智;倘若你是女孩子,一定會有滿腹經綸,女子無才便是德,娘親希望你做個女才子,不像娘親這樣容易受傷。
“乞兒,有位公子要見你。”梅姨小步跑了進來,神色透著緊張,惹得我也不敢輕視。
“誰?”
“國舅家的大公子林凡鴻。”
我愣了一瞬,“他知道我的真實身份?”這段日子,一直呆在花子閣,梅姨上上下下都叮囑過喊我乞兒姑娘,外人打聽我一律說不知,也曾有公子瞥見我的身影,不惜花大把銀子請我彈琴唱歌,能擋就以身子不順擋了回去,實在拗不過就隔著簾子意興闌珊的彈一曲《琵琶行》。有時候,那些財大氣粗的公子哥兒是得虛應一番的;花子閣說小不小,可也得罪不起那些人。
“這倒不清楚,不過他進門就點你的名。”
我走到鏡子前,看了看自己,側頭對梅姨道,“請他進來吧。”
梅姨卻沒有立即走,看了我一會,方道:“我聽說國舅爺有意招二王子為女婿,我怕林大公子是有備而來,我怕他對你不利。”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我還沒有回答她的話,就看見翠兒滿臉委屈地帶著一個年輕男子走進來,想必就是林公子含著一絲笑,看向我,“你就是乞兒吧?梅姨遲遲未出來,我怕不肯見我,就自做主張了。”我忙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禮,“怠慢您了,本就想請您到這邊說話,比較清靜。”梅姨和翠兒都向衛少兒行了一禮後,靜靜退出。
林公子隨意打量了我的屋子一圈,道,“紫槿姑娘在這裏可住的習慣?”
我微微笑著點點頭,“習慣。”
“無論姿色才氣,你比起我妹妹的確更勝一籌。表麵上青春幹淨,卻心機複雜,懂得籠絡人心,又能屈能伸,懂得把自己置之死地,而後生。但是你終究進不了王府,上不了大宴席,所以最後還是我妹妹贏了。”他一麵神態怡然、漫不經心地說話,一麵淺笑著瞟了我一眼,查看著我神情。
我欠身行了一禮,“那恭喜了。”我沉默地盯著地麵,如果是別人,我可以不管對方說什麼都置之不理。可是這個人是凡若的哥哥,如今我與孟曉恩斷義絕,國舅定會抓緊時間去撮合婚事,我的心一寸寸地抽痛,可麵上更不敢絲毫泄漏。
“你還挺沉得住氣。”
“如果公子沒事可以回了。”
林公子輕笑,”你認為男人來妓院隻是光看花嗎?“
“若公子采花,那乞兒恕不奉陪。”
林公子有些怒氣,一把攬住我,猛地咬在了我耳朵上。兩人身體緊貼在一起,我想叫卻被他捂住嘴巴叫,欲掙不敢掙,他緊貼著我耳朵道,“好香的美人啊,真攝人心魂啊,沒想到我也能和大名鼎鼎的孟王府二王子共用一個女人。”
他簡直失去了理智,竟用牙撕咬我的衣服扣子,麵目猙獰,動作十分霸道粗野。當時,我一下子嚇得全身無力,猛然間,仿佛有神幫助,我一下子恢複了體力,拚出全力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他似乎被震驚了,一下子鬆了手,我趁機奪門狂奔,衣衫不整也在所不惜。梅姨一直站在樓梯處,見我這般狼狽模樣,忙上前抱住我,我撲進梅姨懷裏,轟然暈厥。
醒來時看到梅姨一臉擔憂,我的手輕輕摸過腹部,知道他一切安全,才徹底放心。梅姨歎道,“乞兒,你如此重視這個孩子,為何不讓二王子知道?”
一直在考慮告不告訴孟曉,孟曉有他自己的生活,我不能去打擾他,我不是那種女人,不是那種可以為一點事情糾纏男人的女人,我不能逼他做任何選擇,即使他知道了,也不可能改變什麼。
我沙啞著嗓子道,“這是我一個人的孩子。”
梅姨一臉慈愛的看著我,突然想到了什麼,道,“有位姑娘自稱是王府的丫鬟,說你有東西落在王府,特意給你送來。現在在我房間等著你呢。”
有東西落在王府?可我留在王府的隻有幾件衣服啊。難不成孟曉真的要與我撇清關係?我的心如同跌入寒冰之中,不自覺的抱緊了自己,說“讓她放下東西回去吧。”
“她說要親自交到你手上。”梅姨放低聲音道,“見見吧,我覺得出她倒是為你而來的。”
我剛到梅姨房門口就見小蘭一臉焦慮的在房間來回踱步,我雖想過是她,仍是感到意外,在門口停下凝神想了會,然後轉身欲回去。聽小蘭道”紫槿小姐,你不要走。“
我停下,背對她道,“把衣服放下就回去吧。”
她幾步走到我麵前,“我有話對你說。”
我別來臉,冷冷的道,“你想說的,我已猜到了。”
她伸手拉我,我一動未動,她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卻咬著唇,硬是不讓淚水掉下。哀求的看著我,我再也硬不起,任她拉著進了書房。關上門,她彎身欲跪被我攔住了,她道”對不起,我是逼不得已的,我娘親在宰相手中。“我沉思著沒有說話,她又道”我娘親是曾與宰相大人有娃娃親,可是姥爺嫌他窮就把我娘親嫁給了我阿爹,宰相大人因此懷恨在心,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把我阿爹發配到新疆墾荒了。“
“可你也不能背叛朋友啊。”我的氣的消了大半,卻仍嘴不饒人。
“對不起,我給你跪下了。”小蘭又要跪,我噗哧一聲笑了,她一愣隨即破涕而笑“你怎麼還是這性子?”
“我八成這輩子就這麼定了。”
小蘭欲笑,眼淚卻嘩啦啦的流下來,我伸手要給她擦,她卻驚叫了一聲,手忙腳亂的在身上找著什麼,我打趣道,“你越來越像我了。不過,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今天國舅家大公子到王府看望三王子時,和王妃說你自甘墮落,淪落風塵。”
“王妃很生氣吧?”
“不止王妃,二王子更傷心,晚上連飯都沒吃。紫槿,是真的嗎?”
我笑笑,“他們說是真的就是真的吧,反正我說什麼他們都不信?”
她無奈的看了我一眼,在衣服裏掏出一個信封,然後遞給我,神色憂慮的看著我,欲言又止。我疑惑的看看她看看手裏的信封,裏麵厚厚的一摞,我欲打開,她一手按住我的手,道輕聲道,似乎怕嚇到我,“二王子要迎娶凡若小姐。”
我腿一軟就要摔倒在地,小蘭忙伸手扶我,“還有五天就要舉行婚禮了,如果你不想王子娶別人,就看看這些信,這都是王子寫給你的。紫槿,我不知如何安慰你,能做的隻有這些,剩下的就要靠你自己了。”
我耳朵嗡嗡作響,根本聽不進小蘭說什麼,連她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嘴裏反反複複默念著小蘭的話。我用力的掐了自己一下,胳膊吃痛,心卻更加的疼起來,靠著牆緩緩滑在地上,慢慢打開了信封。
紫槿,多好聽的名字,就像你的人天真浪漫卻不失莊重,高興就是高興,傷心就是傷心,不會躲躲藏藏,和你在一起,我不必絞盡腦汁揣摩你的話,猜測你的表情……其實,我初見你就有一種驚為天人的震動,你一身粉紅,像那三月的桃花,精巧脫俗,你微笑著對我說話,那時我好希望自己可以說話……
紫槿,我從來都不做沒把握的事,可是昨晚我卻情不自禁的給了你‘春去西湖劃船,冬去漠北看雪,不再過問塵事’的承諾。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是多麼小!可是你偏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好像,這些愛情的事情我們自己做得了主。可是我喜歡你這種不服命運,敢和自己不喜歡的事情說不的性格,這正也是我沒有的。不過你放心,我既然許下,就會到……
為什麼你會和二弟在一起?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你為什麼不肯告訴我,你說過,要和我坦然相待的。你叫我情何以堪?紫槿,你怎麼忍心拒絕我,怎麼舍得說要我恨你呢?那日我有追你的,可是朝廷來人,說皇後病危,她沒有孩子,從小待我如親子,非要我入宮。沒想到,我錯不過一時竟錯過一生,一生的愛人。紫槿,我愛你,一直沒有親口告訴你,是怕我給不了你幸福,怕自己承諾太多,會讓你失望越大。可是,我真的愛你,從第一眼看見你就喜歡你,你知道嗎,你怎麼會知道呢?我是不是注定要錯過你了,可是我有感覺你會纏繞我一生一世,不過沒關係,無論我和誰在一起,我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我都是愛你的。這一生錯過你,來生來世,我都要和你在一起,我們生生世世一雙人,生生世世一雙人……
……
生生世世一雙人!我默念著,突然一滴水滑落嘴角,鹹鹹的,澀澀的,我的手一下子抖了起來,是淚。我也有淚了,原來我非’絕情‘也不是’一生無憂‘而是未到傷心時。可是,我還不夠傷心嗎?佛,如果真的有佛,如果那晚不是夢,請你出來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才能不傷心,我到底要傷心到何時才能不傷心。我若真是為了做人而轉世,可也不能讓我離開寒池,卻掉進了淚潭裏啊。這不公平,不公平……眼淚一顆顆滴落在掌心,彙聚成一彎淚潭,映著自己煞白的麵孔,滿眼的煎熬和痛楚。
“那你可曾後悔?”佛的聲音在空氣中響起。
我竟被他問住了,嘴唇動了下,想要說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心裏的答案連我都吃了一驚,經曆這麼多動蕩與哀慟,我竟不後悔!
“既然如此,隻能有你自己去麵對所有問題,自己解決。還記得夢裏那三岔路口嗎?其實在沒個人甚至神的心裏,都有這麼個三岔口,能左右甚至掌握自己的除了天生注定和外界的因素,其實更重要的是自己。”
我自己?對啊,我不是不信命嗎,也不是不喜歡別人控製我,做事都有自己的風格,就算被段軒說任意妄為,我都樂至不迭。怎麼到了這個時候竟沒了主見,隻會怨天尤人了?
孟曉你可以認命,可是我不同意你娶別人,我要證明給你看,你這一生隻能娶我,和我在一起。 我摯愛的人:當你看到這信時,我已做好你娶我的準備。這輩子隻有你能讓我有心疼的感覺,所以你必須負責。記得,無論發生什麼,我們都要在一起。
把信封好後,我就急急的趕往公主府,公主看到張口就道:“你怎麼這麼沉得住氣啊?”
我淡淡笑著“我不是來請你幫忙嗎?”
她點一下頭,側頭對丫鬟吩咐:“都出去,誰也不許進來。”
待丫鬟退出後,我把信交給她“請幫我交給他,最好是今天。”
她愣了一瞬,明白過來,“聽說,他從薛太醫那回來後就鑽進假山裏,誰叫也不出來,整整一天兩夜不吃不喝。後來國舅來了,就親自進去勸說,也不知談了什麼,孟曉真的就胡子拉碴的出來了,當天下午就去了國舅府提親。雖說,那個凡若姿色不比你差,可我還是希望孟曉娶的是你,因為隻有你肯陪我做我喜歡的事。”說著,她俏皮一笑。
我默默出了會神“我還有件事要麻煩公主。王府丫鬟小蘭,是我在王府認識的,待我倒好,卻因此得罪不少人。我希望公主和王妃要來,讓她和她娘親一起來伺候公主。”
“什麼,請個丫鬟還要帶個老媽子。”
“公主就要臨盆了,找一個有生產經驗的總比宮中那些道途聽說的嬤嬤強啊。”
公主笑著側頭道:“你要是把這些心思用到孟曉身上該有多好,說不定你們早成親了。”
“對了,孟緒怎麼樣了?”
“我以為你不會問的。他已經醒了,隻是,隻是,再也不能上戰場了。”公主惋惜道,“那箭傷及肺腑,沒死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如當頭一棒,後退幾步才站穩。身為將軍寧願戰死沙場,也不願意在床榻上孤老,我想孟緒現在一定對生活失去了希望。我的眼淚一下子掉了出來,我走到書桌前,提筆寫道:今生欠你太多,你要想的我卻無以為報,但願你能幸福。
辭別公主後,我直奔遊子吟,不等站穩就道,“不好意思,今天不做生意了。因為我要出嫁了。”
滿屋子的客人大惑不解的注視著我,正在擦桌子的奶娘親極其不滿地瞪了我一眼,嘴裏嘀咕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我立即反應過來,我心太急了:“對不起,我不該……”
段軒瞅著我,“你這廝出走被哪個不積德的賊王看上了?”他口氣帶著責怪,臉上仍抑製不住看到我回來的興奮。
我興奮的摟住他的肩道,“是個王,但不是賊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