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銘呆呆道:“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淩楚瑜心頭一震,戰爭給百姓帶來的何止是親人的離去。淩楚瑜瞬間體會到為什麼秦銘父親不讓兒子從軍的苦衷,可能是見多了生死離別之故吧,此時也不知道一向熱衷軍旅的秦銘,此刻會做何感想。
“噔噔”聲快速劃過,一旁彈琵琶的女子纖纖玉手,此刻竟有千斤力道,在琴弦上快速滾彈,鏗鏘有力,整個節奏忽然被琵琶帶快了起來,隨後便是男子打仗的舞蹈,最後男子身死異鄉。琵琶清亮高亢,高潮時讓人猶如身臨沙場,十麵埋伏,讓人透不過氣來,在男子被殺後,聲音忽地一轉,女子放慢節奏,聲音淒涼,婉婉到來。此時舞台上藍兒素衣白裙,一旁哭泣,口中悲切唱道:“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啟居,玁狁之故。玁……”。藍兒聲線本是極美華麗,如今哭泣起來,竟有種說不出的淒美,讓人心生憐愛。藍兒邊泣邊繼續唱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采薇”這首詩本是描寫出征士兵思念家鄉的一種心情,可藍兒作為一個等待愛人歸來的普通女子來演繹這首詞,更是加重了一個等待中女子對愛人在戰場的一種未知和擔憂的情緒。曲終人散,場上人均熱淚盈眶,紛紛鼓掌,卻欲說還休。
“當今聖上臨朝,英明神武,內肅朝綱,外清胡人,正是收複燕雲、大揚國威的時機。而你卻以歌舞影射兵事之苦,動搖人心。”說話的正是那粗壯漢子,他嗓門洪亮,吐字清晰,打破了之前的氣氛,在場的每一位都聽得清清楚楚,頓時引起一陣騷動,卻無人敢應。
秦銘以為對方故意找茬,怒不可遏,右掌一拍桌子,猛地站起來,道:“歌舞本來就源於民間,不涉朝堂,又怎麼不給表演?這位兄台如此說,未免誇大其詞,這誅心之論,怕是要堵悠悠之口,殊不知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皇上盛名之下,民心所向,又怎會因一支歌舞而動搖。”
秦銘侃侃而談,卻大出淩楚瑜預料,若是換做平時,早就市井髒話就脫口而出,如今的秦銘三思而後行,讓淩楚瑜大有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感覺。
那壯漢臉色微變,想來有人出言反駁讓他大敢意外,蘇顯欲開口反駁,卻被壯漢橫手一攔,蘇顯隻好悻悻坐下。壯漢雙手一恭,高聲道:“聖上英明,如今江山初定,四海安平,百姓富足,北方契丹始終是一心頭大患,我大宋兵強馬壯,收複燕雲指日可待,恢複盛唐天朝不是不可能,如今你在此以歌舞映射兵患,迷惑人心,豈不是大逆不道。”此言一出,在場人均是屏息斂聲,當眾議政,可是要殺頭,氣氛凝重到極點。
“公子此言差矣!”藍兒欠身一禮,緩緩說道:“太祖皇上杯酒釋兵權,平定諸國,開拓大宋疆土。可五代十國,多年征戰,民生早已疲怠。太宗皇帝繼位後,收北漢,一統中原。可契丹勢大,又坐擁燕雲重鎮,非一朝一夕能收複,至於如何休養民生,或出兵收複,都不是我們尋常百姓可以擅自揣摩的,這不過是我小女兒家一點感觸罷了。聖上明睿,廣開諫言,體察民情,謀的都是大事,自然不會在意小女子這些閑談。我大宋男兒自有保家衛國的熱心,又豈會是小女子就能煽動的。”藍兒口才善辯,話速不緊不慢,條理清晰,壯漢也一時答不上來。
“好!”忽然有人喝彩,隨即引來眾人附和。藍兒微微抬頭,目光看向上首位置,淩楚瑜報以微笑。藍兒太熟悉淩楚瑜的聲音了,頜首微笑,頓時百媚生,惹得眾人垂憐。
壯漢一席三人受了冷落,大覺不滿,又一時語塞,隻好默默微笑飲酒,掩飾尷尬。
一場小鬧劇就這樣過去,在場的人如負釋重,又恢複往昔的喧鬧。此時美酒已上,眾人開懷暢飲,談天說地,不亦樂乎。秦銘連幹三爵美酒,大覺痛快,又細細回味之前的歌舞,道:“藍兒今次真讓我意外。本來還以為藍兒依舊是華麗的舞風呢,一舞傾心,一舞傾城。”
淩楚瑜笑道:“藍兒技藝精湛,任何舞種都能信手拈來,確實難得。”秦銘瞄向藍兒,藍兒已經換了一套寬袖裙子,在與賓客品酒,道:“藍兒現在在回敬賓客,我們肯定是最後,等等我要好好和藍兒喝一杯。”
“長安,你可想過沙場的殘酷?”淩楚瑜略有所思道:“一將功成萬骨枯,功名下都是皚皚白骨,你都可有想過?秦伯父給你取長安,希望你長命百安。”淩楚瑜聽完歌舞,心有感觸,不希望兒時玩伴去戰場廝殺,故而多此一問。
秦銘仰頭幹了一爵,雙眼放光,大袖一揮,豪氣道:“不易,若是兩年的我,確實是為了功名利祿去廝殺。可如今國土未歸,契丹對我大宋河山虎視眈眈,你可能不懂,但作為將門之後,我欲收複河山,保疆護民之心,天地可鑒。別看我爹平日憂愁,若戰事一起,我秦家男兒自當一馬當先,義不容辭。”
淩楚瑜輕搖頭,道:“沙場無情,官場更冷血。你一心為國為民,赤心可見,可朝堂暗流湧動,多方掣肘,我怕……”淩楚瑜也說不出所以然來,隻是心有憂愁。
秦銘道:“不易,你多慮了。當今皇上雄才大略,非平庸之輩。朝堂上文有八王為首的忠誠之士,武有金刀楊令公及楊家將,眼下朝綱穩固,就等厲兵秣馬,收複燕雲,把契丹人趕出中原,可無憂矣。”
淩楚瑜道:“不過我聽說皇上寵信潘丞相,他大權在手,又暗中培養羽翼,勢力不在八王之下。”秦銘眉頭一挑,有些驚訝,道:“噫,你怎麼關心朝政起來了?你不是一直討厭煩嗎。”淩楚瑜道:“沒什麼,隻是道聽途說而已。”淩楚瑜混跡酒肆賭場,這些市井之言聽得較多。眼下朝廷分兩派,一是抗遼派,一是親遼派,而這個潘丞相就是親遼派首腦,平日裏雖和氣,但暗地裏和八王為首的抗遼派勢同水火,相互打壓,可皇上卻置若罔聞,任由兩方暗鬥,隻在居中調解。
秦銘又幹一爵酒,悻悻道:“這潘仁美膽子忒小,貪財近利,生怕契丹勢大,依我看他是收了不少契丹人的禮。”淩楚瑜搖頭道:“不見得,三軍為動,糧草先行,這仗要打起來,兵源、糧草、輜重這些後勤保障必須事無巨細,拚的是國力,並不是你一腔熱血往上衝就行了。”
秦銘道:“你小子現在真行,都懂兵事了。”淩楚瑜卻搖頭道:“我所知隻是表麵,跟你比起來差得遠了,和那些真正當兵的,更是雲泥之別。”秦銘道:“卻如你所說,戰爭打的不僅是士兵,打的是資源,誰的底子厚,誰才能贏得最後的勝利。聖上剛登基,根基尚不穩固,收複北漢後,聖上雖穩定江山,但國庫空虛,民生凋敝,眼下隻能暫時休養生息,養精蓄銳,屯兵北方,與契丹形成對峙。”
淩楚瑜道:“正如你所說,如今尚為到與契丹決戰之時,那眼下以外交手段周旋,親遼未嚐不可。”秦銘道:“不一樣。外敵可安撫,不可親也。若是以和親或者結盟手段暫息幹戈,不失為上策。可潘丞相他一昧懼怕,多番忍讓,有失我大宋威嚴,長此已久,將不圖謀,兵不思戰,戰事一開,恐兵敗如山倒。”
淩楚瑜頭痛道:“隔行如隔山,更何況是治國。古人說,治大國如烹小鮮,可見其中門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易地而處,我們未必做得比他們好,如今這般空談,憑添煩惱罷了。”秦銘笑道:“不易,你真的變了。換做平時,那裏能與我說這麼多家國大事。好,不談了,喝酒。”淩楚瑜愣了一下,也覺自己好笑,便不再多言,舉杯暢飲。
又幹了幾爵,秦銘有些急躁,目光四散,道:“藍兒怎麼還沒來?”淩楚瑜笑道:“別這麼急,藍兒就是覺得你欠缺穩重,不討女孩子歡喜,才不理睬你。”秦銘高聲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不積極,就被別人搶走了。”然後瞄了一眼淩楚瑜,道:“倒是你,一副高傲不羈的樣子,對女孩子若近若離的,反倒有用,我就是做不到。藍兒一不理睬我,我就著急要死。”淩楚瑜道:“所以說你做事毛躁不周全,藍兒又怎麼喜歡,女孩子心思細膩,你這般毛手毛腳,不是平添煩惱,惹人厭煩嗎。”秦銘把頭扭過一邊,似乎有點不高興。淩楚瑜知道他孩子脾氣,哈哈一笑,又繼續飲酒。
“來了。”秦銘興奮地站起來,恭敬一讓。藍兒姍姍而來,臉蛋微紅,更添魅力。藍兒欠身緩緩而坐,沒來得及開口,隻聽秦銘興奮說道:“藍兒,你今晚的舞真精彩,真讓我大開眼界。”
藍兒凝眉一挑,道:“哦,我本以為秦公子會對奴家的編排會有分歧呢?”
“我覺得吧……”秦銘正想暢所欲言,一旁的淩楚瑜咳咳幾聲,秦銘腦子一轉,道:“我怎會對藍兒的舞有分歧呢?”藍兒心如明鏡,瞟了淩楚瑜一眼,似乎有怪罪的意思,提起酒壺,邊斟酒邊道:“秦公子出身將門,能體察普通士兵百姓疾苦,已經非常難得。”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淩楚瑜難免有些黯然。秦銘歎氣道:“不易,你隻想著戰亂之苦,豈不知若不是前線將士殺敵,又何來如今太平百姓安康。若我大宋軍威不強,又何以震懾契丹。我大宋並非好戰,隻是契丹蠻夷,有窺我河山之野心,我大宋男兒當為國家灑熱血。”
保家衛國,忠義所在,淩楚瑜也說不清道不明,道:“兩國若開戰,生靈塗炭,為君者不思富民,卻大好喜功,隋煬帝的下場不知嗎?”
秦銘嚴肅道:“不易,慎言。如今聖上雄心壯誌,欲收燕雲抗契丹,又怎會和隋煬帝為宣國威,三征高麗的劣跡相提並論。”淩楚瑜道:“保家衛國固然重要,可如今天下初定,民生有待恢複,國庫空虛,聖上欲大肆征兵練兵,定是想短時間內收複燕雲,如今的大宋,不一定能攻破重兵把守的燕雲重鎮。”
“哼,區區草芥,竟敢公然妄議朝政,還出此大逆不道之言,擾亂軍心,你可知罪?”淩楚瑜三人一驚,隻顧自己聊天,卻沒留意蘇顯、上官飛和壯漢已經來到身邊不遠處,剛剛說話的,正是那壯漢。
蘇顯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附和道:“當今聖上文韜武略,你卻把暴君隋煬帝與聖上相提並論,光是這點,就可將你滿門抄斬。”
淩楚瑜麵不改色,冷冷道:“我何時把聖上與隋煬帝相提並論?我隻說過,為君者若好戰,與隋煬帝無疑,你可不要搞錯了,我看你是先入為主,以為聖上好戰,就把當今聖上代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