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到城西盡頭,就是伯山腳下,那兒埋著木墩城的祖祖輩輩。
除了低處易積水的憂患外,大概還有人往高處走的向往,故而大夥兒都會盡量把死者埋在更高處,希望來生能過得更好,再說了,若墳地離得近,陰氣也重,住在附近難免瘮得慌,這也是城西為何隻有卜家藥鋪肯紮根的緣故。
剛到墳地,阿立沒走幾步就看到了兩座緊挨著的墳頭,一座埋著奶奶,一座是爹的衣冠塚。墓碑皆低矮破舊,不是什麼昂貴石料,但用泥土壘起的墳包卻是最高最厚實的。
年複一年的新土壘舊墳,何嚐不是對逝者的殷切想念。
二十年前莫府還未崛起,掌管木墩城最大財路的是卜家藥鋪,貨郎們想以物換藥也隻能靠近城西,桂子他爹還在時,年輕氣盛財大氣粗,就近買下了大批老宅給貨郎們免費居住,平日都閑置著,對外隻租不賣,價格真心便宜。
當年阿立不幸死了爹跟奶奶,慈嬸無奈賣了祖屋,阿立想著省錢,就提議幹脆租在城西吧,那兒地段真心不差,但慈嬸硬是沒同意。
阿立知道娘脾氣好,但一旦認定一件事十頭牛都拉不回,就像紮根在河底的水草,瞧著柔弱,可韌勁十足,想靠蠻力連根拔出,難。
阿立後來偶爾回想起此事,仍心有疑惑,都說祖輩會在地底保佑後人,可為何都不敢守墓,甚至連城西都不敢在夜裏靠近?除了陰氣傷身外,恐怕還有別的原因吧。是迷信怕鬼?還是做了虧心事?
阿立搖搖頭,散了這些零碎念頭,埋頭繼續趕路。
跑出墳地,就是一條由青石板鋪就的小路,兩側也不再是葳蕤古木,而是一塊塊梯田。沒一會兒,就看到一座驛站,一些婦人正帶著孩子摘揀野菜,篝火旁正烤著溪魚和野兔,還有幾人正拿扁擔挑著有成年人高的蛇籠蘑菇,一步一嘿咻,汗水混著黑泥從他們臉上淌下,卻看不到忙碌了一夜的疲倦,反而洋溢著幸福。
這種滿懷希冀的笑容,落在阿立眼裏,令人作嘔——他們並無惡意,隻是天生愚昧。
阿立能理解,除了尋方蟆子和幾隻遠古昆族,他們再沒見過別的精怪,或者見過卻忘了,伯山對他們而言早不值得敬畏,山神伯山公或許就隻是一個無從考證的傳說,挖礦對他們來說卻是一條實實在在的活路,一條通往外界的康莊大道。
可惜,莫老爺並不能保全木墩城,多年的安樂使他們變得自大,固步自封更使他們無知,連背青嶺都不敢去,又怎麼肯定自己一定能跨過萬水千山搬去更安全的城鎮?
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或許隻是不切實際的幻想。
也在這一刻,阿立忽然懂了課堂上老夫子講解“井底之蛙”這個成語時眼底的輕蔑,或許自己在外鄉人眼裏,也隻是一隻被困在木墩城的短視蛤蟆。
連符修都不是的自己,怎能追上春妮那隻天鵝?
一聲輕嚀忽然響起,阿立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跑過了山田跟驛站,人們的喧鬧聲已微不可聞,靜謐重新回歸山林,腳邊的沿階草露出幾顆未被藏好的鈷藍色果實,構樹掛滿枝頭的青綠球果倒是急不可耐的開始泛紅開裂,似乎格外期待鳥雀來啄食,然後帶著種子飛向數裏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