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從牆縫偷看舅奶奶時,發現了一條青蛇的。那條青蛇不太大,有二尺多長吧。但很粗,肚子鼓鼓的。
我不知自己從什麼年代起,對軟體動物開始毛骨悚然。我一眼都不敢看電視裏有關蛇和各類毛毛蟲、肉蟲的畫麵,甚至看見米裏、菜裏的肉蟲我都嚇得渾身發抖,尖叫不止。但我卻不知我在7歲那個年齡為什麼不懼怕蛇,包括一切軟體動物。母親在稻田裏糊秧時,我隨母親下稻田一把一把地捉稻芯蟲和稻冥蟲,它們全蜷藏在最嫩的一片稻葉中間睡覺。我一個一個從稻葉中間把它們剝離出來,它們肥碩柔軟的青色身體不是被我的小手一一捏死,就是一把一把被我埋在田埂上;收豌豆的季節,曬場上堆滿了被大人們脫了莢的豌豆粒兒,我和一群小孩子以捉豌豆堆裏的小肉蟲子為樂。我們一把一把地捉,我們把那玫瑰紅、櫻花紅以及乳白、麻黑等各色各類的肉蟲向對方的頭上、身上扔去,我們豁著牙“咯咯”地笑個不停……
那條青蛇順著牆縫向舅奶奶的磨坊裏爬時我看見了它,我撿起一根還帶著青柳樹葉的木棍子,使勁向青蛇抽去,我連連地抽。那時我還不懂“打蛇打七寸”,所以抽了半天蛇也沒死,但它除了想逃竄外,一點兒也不向我反攻,致使我小小的年齡最終把它打死。
舅奶奶聞訊從磨坊裏走出來時,蛇已經死了,它肚子的一個部位鼓得很大很粗。舅奶奶說:“不知是剛吃了老鼠還是有了身孕,蛇不招惹你時不要打它!小心報應……”說完,她狠狠盯了我一眼。至今我想起她那很深很冷的眼神我都依然顫栗。
此後的年月裏,我再也沒有碰到過蛇,但蛇卻不斷在我的夢裏與我糾纏——
我在湖裏、塘裏、河裏、水渠裏遊泳,一群細長的青蛇、黑蛇在我身前身後競遊。我拚命地快遊,想擺脫它們,但卻萬萬不能。我心驚膽顫,遊得精疲力竭……
雷雨過後,我看見四條巨龍般的蛇盤旋、靜止在東南西北的四麵天空,我到處找地方藏身,但卻從山崖上一塊巨大的青石板上滑落下來……
一條馬頭狀、青色巨蟒靜臥在海岸邊,海翻滾著幽深、黑色的浪,天空灰暗,四周無一人跡。突然,那蟒一個翻身便整個地翻進了海裏。看清了這一切的我正要離開海岸,突然又聽見一片青色藻類植物下麵發出了它的聲音,它說:“我是無處不在的……”又說:“我是捉摸不定和莫測的……”我聽得很真,它說的是哲學語言。它要說明什麼?我驚魂失魄,想立即逃離,但我卻站在那裏一動不敢動……
夢醒,我常常大汗淋漓,常常思忖良久:這莫非是我童年打殺那條無辜的青蛇應得的懲罰?
我許多次地想過,什麼時候人類能夠對蛇公平,僅僅隻把它視為與其他動物一樣的血肉之軀,不再神秘它也不再傷害它,唯其時,我們的靈魂才得以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