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異鄉客 陪他走完最後的人生
我始終不能讀懂父親的眼神,當他在年終換取日曆的時刻。他佝僂著背,將牆上的最後的一頁日曆取下來,掛上嶄新的時光,哀歎著說:“唉,有一年過去了。”
那時,我對新年總是充滿了欣喜。它意味這隆隆冬雪,悠長的假期和一連串火紅的炮仗。如果條件允許的話,興許還能換上一身新衣。因此,我愛新年,愛牆壁上的最後一頁日曆,甚至,愛匆匆流去的時光。
我並不知道,那些使我熱愛的時光會將逐步將我領向衰老,並且它們一去不回。倘若我當時已經明白人生與時光的聯係,我必然不會有無憂無慮的童年。
沒過幾年,我的下巴開始滲出細密的胡茬。我對著鏡子裏的自己,看著窗外嬉戲的孩童,聽炸裂的爆竹,有著恍如隔世的落寞,但心中到底是歡喜的。我一直渴望長大,成為男人,擔起該有的責任,去實現永不更變的夢想。
數年間,家已搬遷多次,換了城市,我亦從無知的孩童變成了莽撞的青年。可有一種東西始終不曾變過,那便是牆壁上的日曆。無論雲南還是廣西,湖南抑或四川,它始終安安靜靜地平靠在內屋的白牆上。它像一種親切的口吻,一個特立的標示,告訴我家的存在。
父親依舊換著日曆,隻是不再悲歎。早年的粗重活計使他患上了無法徹底根除的病症。醫生說,他的風濕老寒腿是因為長期立於水中作業造成的,而他的腰椎間盤突出,則是拜黃土地所賜。
陰天下雨,父親就隻能安靜地坐在火爐旁。我時常想起他當年站在秧田裏工作的模樣。他用勤勞的雙手養活了一家人,可年複一年的勞動所賜予他的,卻是這樣形影不離的病痛。我實在為他覺得不公,但我從不願說出,我怕他會因此感傷。
這些年,他已換了模樣。那些粗白的發和幹澀的咳嗽都像是一夜間從他身體裏鑽出來似的。他變得越來越喜歡說話,尤其碰上年幼頑劣的孩童,更是喋喋不休,沒完沒了。
他徹底變成了一個羅嗦的老頭。很多年前,這是他一直痛恨的事情。他時常責備街角那些成天玩鬧的老頭,說他們為老不尊,可今時與之相比,他似乎並無任何差別。
他的脾氣也越來越壞,尤其在新年之後的那幾日,更是讓人覺得他有些莫名其妙。他失去了當年的耐性,一件事情隻要反複交代兩遍還未有人照辦,他便暴跳如雷,吼聲震天。我和妻子都怕了他,盡量哄著他,讓著他,就像當年他容忍我的所有過錯一樣。
又一些年過去了。我的父親終於像牆壁的最後一頁日曆,被時光無情地拋在了腦後。我與他從此相隔,再不複見。當我慢慢步入文學的路途,試圖用文字去解答人生的困惑時,漸漸明白了他中年之後的心境。
當你韶華飄逝,風燭殘年,當你記憶模糊,來日可數,你定會明白一位老人的所有懼怕和壞脾氣的緣由。其實,他們多想你伸出雙手,攙著他們,溺愛他們,就像他們當初耐心教你走路一樣,靜靜地陪著他們走完餘剩無幾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