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大地上 匈奴及其帝國:在傳說的背麵(1 / 3)

第三輯 大地上 匈奴及其帝國:在傳說的背麵

十年前,在山丹路易·艾黎博物館,驀然看到一柄匈奴彎刀和一支殘缺鳴鏑,鏽跡斑斑,內裏泛紅,在不怎麼明亮的燈光下,像是層層泛起的黑色肉痂。這兩種冷兵器在當世的激烈的暴力體驗,已經與那些被它割斷的生命渾然一體。可以說,它們的本身就是一種真實的曆史,承載自己,也承載匈奴所有的逝者及其亡靈——真相不斷損耗,靈魂卻會越來越清晰,以致這把刀子真正呈現的時候,隻能以沉默的姿勢和表情,讓每一個看到它的人,忽然覺得了生命的倉促和時間的迅猛。

再後來,與朋友兩度登臨焉支山。一次是盛夏,牧歌之上,山地浩蕩,峰巒迭起。匍匐的青草在無聲流水的周遭蓬勃,青翠、柔軟得令人心疼。站在任何一座山丘上,極目遠望,渾圓的蒼穹澄碧如洗,不斷飛臨的鷹隼發出驕傲、嘹亮的叫聲;猶如岩石的羊群,在生死間咩咩而鳴。放養它們的人穿著厚厚的大氅,細線一樣的辮梢刀鋒一樣晃動。

一次是初秋,滿山的油菜花黃得鋪天蓋地,置身其中,就像瞬間跌落在黃金堆砌的夢境。笨拙的旱獺在草叢中奔跑,響亮的雲雀一次次把悶頭采蘑菇的婦女驚醒。激烈鼓蕩風中,耳邊一次次響起匈奴古歌:“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

這歌聲有著無盡的悲愴力量,令人不自覺地想起那些曾經在焉支山上縱馬奔騰、蹲在牛馬胯下擠弄奶水、騎羊射箭、在馬背、草叢和雪窩中端坐、抬頭望天等典型的匈奴生存風景。

晚上,在一位詩人朋友的書房,我做了一個夢:一個背挎長刀,騎馬射箭的人,從一片鬆樹林疾馳而來,馬蹄濺起黑泥,一邊彎弓射擊,嗖嗖的響箭穿過透明的空氣……醒來,夜幕漆黑,從焉支山吹來的風灌入窗欞,歌聲一樣澆澈靈魂。

隨手拉了稿紙,我在詩歌中寫道:“焉支焉支。小小的匈奴/佩戴焉支的匈奴,風中的閃失/沒有人的深夜,羊皮,帳篷和鬆脂燈/單於那掛馬鞭,長過了黎明//似乎是一些赤身的孩子,在馬背上/在草尖上,彎弓射箭。他們的叫聲和呼喊在骨頭裏麵/然後看見刀鋋和血腥,飲馬的河邊/縱容的匈奴,攜帶箭簇、女人、烈酒和胭脂/在突然的風中,沿著雪花的方向/戰爭。飲酒。做愛。衰老。不知所終。”

匈奴,這是一支飽含蒼狼習性、掠奪和殺伐欲望的遠古民族,他們在今天的蒙古高原艱難生存、崛起、強盛和敗退、乃至消亡,他們的曆史就像整個人類的命運,在馬蹄和長刀、鳴鏑和木車輪番傾軋的高原上,所有的事實都被時間淘洗成了烏有的傳說、甚至在不存在的、空氣中凝固的雕像。

在內心,在靈魂,我想我一定與匈奴有著某種聯係,它不直接,卻若隱若現;它無證見,但與我有著神啟般的輝映。匈奴人的蒼狼習性是群體性的孤傲之詩。夜裏,在空曠的河西走廊,四邊都是寂靜,風中的塵土打疼臉龐。眾多的墳塚、墓碑之下,沉睡的不僅僅是當世之人,更多的骨殖和靈魂下麵,還是骨殖和靈魂,在不知不覺間,成為遺忘的戰利品。

在蒙古高原和河西走廊的每一處,我幾乎都能從嗅覺甚至靈魂中找到屬於匈奴的氣息,甚或觸摸到他們的勃勃心跳。但在前人筆墨下,匈奴始終透著一股“被記述”和“被偷窺”的輕蔑與妄斷——司馬遷卻是一個例外,《匈奴列傳》摒棄了作為當時的先進文化持有者的優越感,從低處或者對麵,記述了自淳維至且鞮侯單於時期的匈奴曆史。它是早期漢文化與草原遊牧文明的一次自覺比對和映照。

“匈奴,其先祖夏後氏之苗裔也。曰淳維。”(司馬遷),這種說法似乎更貼近匈奴起源事實。至於黃帝戰蚩尤時的“趁機南侵的葷粥”,可能是斯時生活在今河北與山西交界地帶的另一支遊牧部落。

設若司馬遷的記載準確無誤,那麼,在紀元前1600年左右,作為夏桀子孫的淳維及其族眾流徙北野、繁衍生存的曆程,在今天,很難被猜想出來,由此也可推斷,以美色禍亂國家的一代妖後妺喜,也應當與匈奴先祖有著密切的關係。“鳴條之戰”後,夏桀被湯放逐南巢,“三年而亡。”其子率眾北徙,在今寧夏銀川及中衛一帶安頓下來。

在匈奴這段曆史當中,有兩個人的身世和故事撲朔迷離、匪夷所思。其一便是《列女傳》“美於色,薄於德,亂淫無道,女子行丈夫心,佩劍戴冠”的妺喜,這個以奇技淫巧亂夏朝綱,令夏桀傾全國之力,造傾宮瑤台與酒池,供其淫樂的“孽嬖”。出身一定曲折離奇,且充滿玄幻意味。

如果再將妺喜與匈奴一而貫之的蒼狼習性聯係起來,《魏書·高車傳》“俗雲單於生二女,姿容甚美,國人以為神。單於曰‘吾有此女,安可配人,將以與天。’乃與國北無人之地,築高台,置二女其上。曰‘請天自迎之。’經三年,其母欲迎之,單於曰:‘不可,未徹之間耳。’複一年,乃有一老狼晝夜守台嗥呼。因穿台下為空穴,經久不去。其小女曰:‘吾父處我於此,欲以與天,而今狼來,或是神物。’遂將下就之。”的記載,即是妺喜與早期匈奴密切相關的又一佐證。

另一個是“淳維”。作為夏朝合法繼承人,在國破之際黯然率眾北走,在亙古荒蠻的塞外之地,若非強力武功,智慧謀略,一個破落的亡國太子,何以能在湯之勢力外圍,酷烈荒蠻之地引眾而生,不至滅絕,且能夠在較短時間內恢複元氣,並頻頻兵犯舊國、攻殺掠奪,參與中原王朝的政權更替呢?

可惜的是,因為“毋文書,以言語為約束”,淳維到頭曼,一千多年的匈奴曆史,從來沒被詳細記載過。若再聯係匈奴“父死,妻其後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的傳統習俗——那麼,妖後妺喜與先祖淳維之間,肯定不會是一片空白——在早期蒙昧如初的蒙古高原,妺喜與淳維,一定一起演出過一場至今鮮為人知的傳奇大戲。

蒼茫無際的北部邊疆,風吹萬裏,鹽澤廣袤,一支逃匿的部族,在艱絕的環境中生存發展,其情狀一定豐富曲折,悲愴且又極其隱秘。後世之人,即使窮盡想象,也難以企及真相。

東周末年,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申侯聯合犬戎(匈奴別支),在臨潼擊殺周幽王和褒姒,擁立太子宜臼為周平王;重耳在晉,為求平安,與周邊夷狄通商、通婚。匈奴四處擄掠侵犯,唯有秦昭襄王、燕國秦開、趙武靈王、李牧等雄主名將之成功擊退。公元前216年,頭曼為匈奴單於時代,將兵襲擊和擄掠秦之代郡、雲中、隴西、五原等地。次年2月,秦始皇令蒙恬將兵三十萬出塞,以潮水之勢,鯨吞匈奴。頭曼不敵,引眾後撤千餘裏。秦國迅速移民屯邊,修築亭障和圍牆,將匈奴之地開墾成“堅實的移民區”。

李牧的命運似乎更牽動人心、令人惋惜。這一位樣貌醜陋,於匈奴地長大,深有謀略的“戰神”,對匈作戰時采取的“高牆堅壁,不令所獲”戰略,在很大程度上為趙國積蓄了充分的戰爭儲備。其一戰而退匈奴十萬,最終卻被秦軍“反間”,被趙幽穆王賜死的命運,至今叫人唏噓長歎。

秦匈之戰中,將軍蒙恬的命運最值得懷疑和虛構。按常理,一個智謀過人、誌氣勇決的將軍,在始皇帝駕崩,太子扶蘇自殺之後,絕不可能就此成擒,回到鹹陽,被迫“吞藥自殺”。按我一廂情願的想法,斯時,蒙恬一定趁人不注意,攜扶蘇屍首遠遁塞外,避於漠野,且與匈奴及冒頓單於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對此,最有力的證據是,從冒頓“鳴鏑弑父”“馬踏東胡”“擊逐大月氏”“白登山圍困劉邦三十萬大軍”“經略西域”等一係列非凡武功作為中,依稀可以看到蒙恬謀略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