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大地上 匈奴及其帝國:在傳說的背麵(3 / 3)

至此,匈奴在東方的曆史逐漸暗淡,以致同化、融入漢民族,最終無聲無息——盡管公元4世紀後,郅支骨都侯單於子孫又在中亞及歐洲強盛一時,甚至出現了比冒頓更為強悍、嗜殺、勇猛的“上帝之鞭”阿提拉,但由於匈奴民族隻知暴力侵犯,“毋文書”,少文明等等原因,終究還是像一抹嘹亮的炊煙,在人類的天空消失得幹淨而又徹底。

內附的南匈奴在東漢後又有一番精彩表演,其中的劉淵、赫連勃勃、石勒和沮渠蒙遜先後建立政權或奪取政權,但似乎都沒有持續多久,餘部被柔然所滅,大部分匈奴人融入華夏民族,最終完全消失。匈奴的這一連串的命運變遷,似乎高空鷹羽,在遼遠時空中悠悠而飄,不知落向何方。有時候,我覺得,這些人其實並沒有消失,單於們裹金的屍骨或許還在蒙古高原某處深深埋葬,上百萬的匈奴靈魂還像舊時一般,在大地和高空俯瞰和遊蕩。

近二十年來,我一直在巴丹吉林沙漠及其周邊生活、遊走、瞻望、冥想和拜謁,這裏是烏孫、大月氏和匈奴故地,偶爾在戈壁看到一根白骨,或者馬韁,甚或生鏽的刀片和馬蹄鐵,就會想起匈奴——匈奴的悲劇與後來的西夏異曲同工,在今天,隻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傳說;隻能在墓葬及其文物中被人想象和猜測,惋惜和悲慟。

有幾次,與朋友們攀登祁連山,俯瞰沉在戈壁的河西走廊。我想,從前的人,是怎樣騎著馬匹和駱駝,在風卷白塵的道路上疾馳或緩行呢?公元前的大月氏、匈奴、烏孫、羌人等,在祁連山野及大漠深處,其生存狀態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呢?難道僅僅是“逐水草而居,與匈奴通俗”?在高天闊地之間,這些民族留存於東方的曆史及風習,除了賀蘭山岩畫及少數的墓葬外,還有沒有更為直接明了的痕跡?

額濟納(唯一沿用至今匈奴語命名地),古烏孫、大月氏、匈奴遊牧過的地方。霍去病弱水河邊斬殺匈奴八千不降將士,呼韓邪單於及其嶽父烏禪幕也在這裏,將不肯隨之依附西漢的五千匈奴同族誅殺殆盡。

這裏的天空幽深如井,叫人白日做夢,流雲猶如絲綢,輕盈舞蹈;發源於祁連山,“水弱不能載舟,鴻毛不浮”(《山海經》)的弱水河,以柔軟之軀在荒漠戈壁開辟出一條綿延不息的水道,使得大片的胡楊、曆代的人和牲畜,在這裏獲得了永久的生存保障。

日複一日的風沙將過往的人和馬韁、戰刀與歌謠,埋進了浩瀚時光。無風時,戈壁比房間更為寂靜,坐在那裏,可以聽到地下的秘密聲音。頭頂的飛鷹讓地上的野兔、沙雞和黃羊驚慌逃竄——史載,霍去病第二次進擊河西走廊的時候,出賀蘭山口,自現在的阿拉善高原直擊額濟納、再渡流沙(巴丹吉林沙漠古稱)及狼心山,鯨吞匈奴殘部,使整個河西走廊“盡入中國版圖。”公元前100年,蘇武被放逐貝加爾湖時,經由此地,後來,去勸降的李陵亦如是。

蘇武之堅韌忠節與李陵之孤絕悲哀,尤其是兩人臨別時互贈之詩句,至今讀來令人心碎。——“良時不再至,離別在須臾。屏營衢路側,執手野踟躕。仰視浮雲馳,奄忽交相逾。風波一失路,各在天一隅。長當從此別,且複去斯須。欲因晨風發,送子以賤軀。”(李陵)——“骨肉緣枝葉,結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誰為行路人。況我連枝樹,與子同一身。昔為鴛與鴦,今為參與辰。昔在常相近,邈若胡與秦。惟念當離別,思情日已新。鹿鳴思野草,可以喻嘉賓。我有一樽酒,欲以贈遠人。願子留斟酌,慰我平生親。”(蘇武)

可以想象,胡天蒼邁,大雪刺疼臉頰,寒風直擊心肺,兩個佇立空曠的人,遙望故國家園,背對前塵後世,其情景之沉鬱,命運之慘烈,時隔兩千一百餘年,仍舊覺得那是一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可堪經典的“人生境界。”自此後,蘇武返回,成西漢 “十二功臣”之一,而李陵,隻能終老邊塞,死後的墳墓,也少人祭奠……由此,李陵比細君、解憂和昭君等漢公主的命運更令人唏噓不安,至今愛憐。

細君公主在烏孫不過一年,便吟誦著曆史上第一首邊塞詩:“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氈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憂鬱而死。昭君於公元前33年嫁與南匈奴呼韓邪單於,產一子,名伊屠智牙師。三年後,呼韓邪單於死,其子雕陶莫皋為複株累若鞮單於,再娶昭君,昭君向漢帝上書“請歸”,遭到拒絕,又與雕陶莫皋生二女。公元前30年,昭君也吟哦著自己書寫的詩歌:“秋木淒淒,其葉萎黃。有鳥處山,集於苞桑。養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開雲,上遊曲房。離宮絕曠,身體摧殘。誌念抑沉,不得頡頏。雖得委食,心有回徨。我獨伊何,來往變常。翩翩之燕,遠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且悠長。嗚呼哀哉,憂心惻傷。”告別人世,年僅33歲。

或許,一個人的俗世旅程太過短暫了,他所能做和做到的,無不與其所處時代緊密關聯。“正史”當中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根線條,到處都是無際的空白,但幾乎每一句話後麵,都可能蘊藏著一段精彩的曆史、一群鮮活的人和一幅綿延不絕的生命景象。由此,發生在紀元前的漢匈之戰,包括漢帝國與和親、籠絡和慘重打擊,其實是曆史延續間,民族與民族融合的必然過程。

對於匈奴曆史,如果司馬遷、班固等人不存私心,如實記敘——我想,應當是以上這些人構成了匈奴曆史主線,他們的個人命運就是匈奴的命運,他們的個人傳奇就是匈奴的傳奇,而劉邦和漢武帝及其將軍們的個人命運和事跡似乎是整個西漢王朝的某種縮影,從他們身上,也可以清晰看到封建傳統及其意識形態下的人性本質,乃至勇氣和夢想,靈魂和宿命。

2007年夏天,在敦煌夜市,看到一麵木雕狼頭——淩厲、決絕、追擊、滿蓄,充滿孤傲精神和不妥協的戰鬥欲望——匈奴留給現代人的印象,也大致如此。每一個人注重和追求的是當世利益最大化——既然匈奴出自 “夏後氏之苗裔”,我們就沒有理由將之稱為異族,他是世界的,也更是中國的。

曆史是一條柔韌的繩索,怎麼彈都有相應的弧度。想象有多大,它就可以彈多遠,心有多細,它就會縮多小。在匈奴曆史之間,不僅可以找到一個遠古民族的風習與秉性,精神和靈魂,也能夠找到他們……乃至我們自己的失敗和榮耀、過去和未來、痛楚與愉悅——任何一種曆史都是人的曆史,也都是我和我們的往事。“因為是前輩人造就了我們,因此他們的熱情、他們的迷茫、他們的錯誤,還有他們的罪行也造就了我們,完全脫離這一鏈條是不可能的。”(弗裏德裏希·尼采)

注:此文為《匈奴帝國:刀鋒上的蒼狼》(甘肅人民美術出版社2010年一月第一版)所作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