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會嚇一跳!兒子拍起巴掌。
還有呢?父親眨眨眼睛。
她不認識你啦!兒子興奮得滿臉通紅,她會大聲喊,快抓壞人啊!到那時我就給她介紹說,這位就是你的老公。
父子倆一起大笑起來。然後,父親牽了兒子的手,一起去街角的理發店剃光了頭發。
隻剩下廚房裏的女人,偷偷抹淚。
然後,一天以後,父親背著兒子來到醫院,開始一個月一次的化療。
然後,每隔幾天,他都要偷偷來到理發店,把剛剛長出來的頭發剃光。
然後,半年以後,他的頭發終於全部掉光。他不再需要理發。
然後,一年以後,父親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多年後男孩長成一位男人。他做過裝缷工,送奶員,業務員,小區保安。他勇往直前,無所畏懼;他樂觀向上,關心別人。一次與朋友談起各自的性格,他說自己的性格,很大程度是因為受到父親的影響。
可是你的父親不是在你六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嗎?朋友不解地問。
他說的確,父親在我六歲時候離我而去。可是他在離去以前,一直笑著為自己的兒子藏好了疾病和死亡,讓我兒時弱不經風的心靈,沒有絲毫恐懼和陰影……
暖 冬
小的時候,是那麼瘋。數九寒天的,跑到村東小河,砸開一塊冰,人躥上去,興奮地尖叫。拿一根細竹竿撐著河床,那冰就行駛開來,成一條冰船,滿載著童年的快樂。
照例是午後。照例,他是惟一的舵手,把一根竹竿揮得虎虎生風。卻突然,腳下傳來斷裂的哢哢聲。低頭看,那冰已經破裂,在他的兩腿之間,裂開一條半尺寬的口子。一塊冰分離成兩塊,慢慢飄向相反的方向。他急了,怪叫一聲,扔開竹竿。人卻掉進河裏。冰水像無數把刀子,紮得他渾身刺痛和麻木。
好在河水不深,僅沒到胸。他顫著牙關爬出來,縮成一團,高呼救命。恰好有村裏老人經過,把他放上獨輪車,送回了家。
他被母親大罵一通。甚至,屁股上,落了母親惡狠狠的笤帚。母親說那河那麼深,你不知道?母親說怎麼不淹死你?母親說棉襖棉襖都濕了,曬不幹,你明天穿著炕席上學?他縮在炕頭的棉被裏,說,我明天不上學了。母親說你敢?辛辛苦苦供你讀書,你不去上學?你敢?
母親把他的濕衣褲拿到院子裏曬。冬天的陽光,象征性地灑在上麵。那些衣服,很快凍成冰棍。母親坐在炕沿,看著他,愁眉不展。
那些年月,家裏不可能有多餘的棉衣棉褲。是啊,明天,冰天雪地的,他怎麼上學?
他一直把自己包在棉被裏,看母親憤怒並苦難的臉。他小心翼翼地吃飯,小心冀冀地和母親說話,小心冀冀地寫作業和睡覺。他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他知道自己得一直呆在炕頭,直等到他的棉襖棉褲,徹底幹燥。
夜裏他醒來。他看到微黃的光圈和一抹年輕的剪影。那是母親和她的油燈。
早晨他被母親推醒。母親說快起床上學,要遲到了。他驚奇地發現,母親竟給捧來新的棉襖棉褲。幹燥的棉襖棉褲,穿在身上,暖和並貼身。每一個扣子都亮閃閃的,像從夜空摘下的星星。他背著書包上學,走到院子裏,突然回頭。母親正在玻璃窗後看他。那目光是從冬的縫隙抽出的春的陽光,隨著他,靜靜地織,成一條溫暖的路。
那天他突然長大了。他不再爬牆上房,不再去冰河劃船。那一天,母親年輕的容顏,永遠並深刻地烙進他的記憶。
那年冬天特別冷。但他一直認為,那是他今生,最溫暖的一個冬天。因為他有兩件棉衣,以及母親用目光,織成的路。
可是那個冬天,母親卻落下一生的病根。是類風濕。那天,她用了整整一夜,將自己的棉襖棉褲,認真地改小,套上他身。
然後,整整一個冬天,母親沒有自己的棉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