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令人不安的,誰也沒有覺察到,我和他們,總是在複製、修訂、吆喝和排版,才思枯竭的時候,站在城市的陽台上,看著天空,隔著層層雲霧,想起遠處同類掄動鐵鎬的詩意和美感;或者躲在酒吧和書坊,從中世紀帝國牧場找回古典的意境和情感。我們總是說:哦,夏天的鄉村花草蔥蘢,美麗的事物像灰塵一樣多——而唯獨忽略了人,處身鄉村的人,以及他們勞作和苦疼中的生存。我們也總是會發出:“我想愛的人卻無力去愛”的感歎——動人的聲音和文字,它穿透的僅僅是在鋼筋水泥叢林裏開始鏽蝕的情感和向往,就像飛行中的羽毛,和泥土大相徑庭。
在城市,很多周末,我去鄉村,走在路上,看見辛苦的勞作。在西北,九月的棉花吐出潔白的溫暖——那時候,秋後的正午陽光還很灼熱,眾多的農人,俯身棉花叢中,用幹燥手掌,一朵一朵摘下。我看到他們額頭的汗水,反射出太陽的光芒;看到他們隱隱濕透的後背,成片的汗堿霜花一樣結成精鹽。驢子和羊隻在河灘上散漫。驅趕它們的人一步一趔趄。大風鼓蕩心胸,飛行的沙子似乎一枚枚箭矢,打破他們的麵頰,殷紅血珠汗水一樣流下。偶爾走進他們的家,門前葡萄,一串一串,晶瑩異常,但上麵落著一層白色細灰;走進他們的果園,蘋果、大棗、梨子等果實在逐漸變黃的葉子當中,像大地伸出的拳頭,猛然擊打頭頂。
這是美的——然而我心疼了,我知道,這才是真正的鄉村,美不過是它的局部,是一個表象。傍晚,夜色浸沒眉梢,但每塊田地裏麵,還有微小的人影晃動——這也是詩意的,但我忽略了他們此刻之前的所有勞動——包括早晨的冷,中午的灼熱,以及漫長勞作過程中的困乏和疼痛。而當他們騎著吱吱作響的三輪車,帶領大片棉花回家——這一情景,讓我突然想到維爾哈侖一句詩:“在天穹的悲哀與憂慮下麵,捆束的人們,往原野的四周走去。”我覺得,詩句中的“悲哀和憂慮”是最為貼切的。
對此,我無法說出“高尚”和“偉大”、“無私”、“奉獻”等等冠冕堂皇的詞彙。事實上,他們也不會本著這樣的幾個詞彙去常年累月,土裏生活。所有的讚美都高高在上,都是一種強製性的附加——俯身大地的人不會反抗,聽到了或許會輕輕一笑——否定還是輕蔑,愉悅還是痛苦,我們誰也無從知曉。但有一個事實:舍卻自己,再沒有一個熱衷於淩空歌頌他們的人,代替他們做一些實際的農活。
這是令人沮喪的,我自己也是。很多年來,不願意去動一下農具,即使回到老家,替父母和兄弟幫忙,也時常覺得鋪天蓋地、連續不斷的“農活”純粹是一種肉體意義上折磨和消耗——站在闊大的田地邊緣,看著隨風搖動的莊稼,心裏充滿了恐懼和無奈,逃避的想法空前高漲——隻有想到這是在替父母親人勞作的時候,才不得不俯下身體,容身於莊稼之中,用鐮刀、钁頭和鋤頭,一下一下,做著父親和兄弟日日重複的枯燥活計。不一會兒,汗水洋溢,蔥鬱的山水沒有了一點詩意,哪怕最美麗的山丹丹和野菊花,也不過隻是一種植物罷了。就連黃鸝的美妙鳴聲,叫得時間長了,也令人煩躁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