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以想到父兄們在鄉村的真實心情和勞作場景——所有的詩意和浪漫都是沉重的。而村莊本身,美感和詩意隻在原始的意義上存在,是自然而不是人的,是籠統的而不是具體的。而所有的原始的美卻被大量非美感的存在覆蓋掉了——格拉斯說:“在幽睡的百合之間,醒者的腳步正在操勞。”在這裏,我們可以把鄉村視作浪漫田園的人比作“幽睡的百合”,而大批的農人則是“醒者”,因為他們的辛苦勞作,而使得生性浪漫的人具有了抒情和想象的詩意依托。
或者說,藝術的營造——可以是虛幻的,不沾塵埃的,而人必須要活在塵埃之中——或許,大批塵埃淹沒的隻是肉身,但精神仍可清爽不塵。可是,在這個塵世上,誰會真的做到呢?我不知道,反正我做不到。這是真的,可以向著自己的良心起誓——最近的一個清晨,我和另外一個人,在鄉村,太陽還沒出來,出門第一眼看到的世界是安靜的,花草在露珠當中做夢,鳥雀樹梢向著即將到來的陽光高聲叫唱。這時候,另外一個人說他看到了鄉村的美——沒有陽光的美:自然、本真、冷清而隱藏生機。而我,卻感覺到:清晨的鄉村就像一朵還沒開放的罌粟花——寂靜之中有一種陰冷的美感,水汽貼著地皮,所有的事物都不約而同地拒絕了一切光亮的照耀。
而一旦陽光普照,鄉村便開始喧鬧了,花朵也不再是原來的顏色了,包括莊稼和人,牲畜和草木,乃至每一粒沙子,都張開了另外一種麵孔。人們又開始了新的一天,勞作:包括狠狠斬掉地裏的雜草,態度堅決而又凶殘;會一腳踢開路麵上的石頭——它很美,紅色的,還有花紋——像很多人喜歡的美好事物,但農民的腳卻沒有憐憫——還會輕易地將一隻飛不起來的雛鳥抓住,用線繩捆住腳趾,給未成年的孩子玩,一直到死。
這些——又有誰看到了?我不知道,我總是可以在媒體上看到關於鄉村的浪漫和恬靜,還有原始的風景和傳統風俗——最重要的,我們忽略了人,主宰鄉村的父老鄉親——他們才是鄉村的一切。還有一次,我剝開一顆柚子,看到裏麵的白衣,可它是苦的,果肉雖然不怎麼好看,但很好吃。我想,鄉村也是這樣,美麗的未必就是它的本質,醜陋的也未必就不是它的內涵所在——再度回到鄉村,夏天的夜晚,月光照耀之下,黑夜稀薄,人的聲音在大地上逐漸消匿——另一種鄉村開始了,到處都是風聲,夜間動物的天堂,它們飛奔、喘息、嚎叫、靜臥和消失。
而人呢,隻有鼾聲、肉體的喘息和嬰兒的哭聲——房屋之外,一切事物幾乎與它處沒有異樣——這時候,我總是會想起兩個詩歌意象,一個是博納富瓦的詩句:“你的寂靜就像一場雄偉的事業……陰暗的光,在它曾經水麵上。”(《正義》)還有一個是黑夜中的罌粟花,低沉、內斂、不動聲色,有著一種沉默、多麵、誘人的品行和光澤——就像我,多年之後的現在,在重新看到和認知的村莊,就像罌粟花一樣的孤獨、熱烈、總是被人利用——擁有大麵積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