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鄉村我的痛 場景和劄記
風把冬天越吹越深。晨陽借山嶺製造陰影。天空是純藍色的。不見一點雲彩,隻有高飛的鷂子,劃出虛無航線。山路左邊,是茅草落葉,右邊是土崖,有幾顆正在青壯期的栗子樹,還有蒼蒼暮年的柿子樹,舉著黑色枝杈,任由灰雀、烏鴉停留拋棄。8點稍過,向西山嶺背後,冒出兩個孩子,一個穿著灰色帶帽子的上衣,兩條腿陡陡的山路上小車輪一樣滾動;另一個著紅黑相間的方格布衫,長至脖頸的頭發被風不斷抓起又放下。
坡上茅草嗦嗦聲雖微小,但很持久,樹頂的風聲類似咆哮,劇烈搖晃,不斷有枯枝折斷,落在沙土或卵石上這兩個孩子,都背著書包,很廉價的那種,沾滿泥塵。他們一前一後,或者並肩,或者一個緊跑幾步,搶在對方前麵。不過幾分鍾,他們下了山路,小腳在硬硬的柏油路上發出啪啪聲拍。
柏油馬路像人心一樣曲折遙遠,從這裏到哪裏,很多人說不上來。兩個孩子轉過一道山嶺,山側有兩戶人家,有樓房也有平房,然後是一道圍牆,藍色鐵門敞開著,孩子們走進去,院子很大,沒有樹木,顯得空曠。教室很冷,雖然掛著空調,大黑板上方,掛著毛周鄧畫像。有幾個孩子提水桶,擰開水龍頭,叮叮咚咚開始很清脆,後來沉悶。另一些孩子們呼喝著,揮動鐵鍬、竹掃把,卷起塵煙。還有一些孩子,在院子裏打鬧,人小拳頭卻狠,哭聲此起彼伏。
這一場景,我2008年冬天在南太行鄉村見到。那個小男孩,叫楊銳東,是我和妻子的兒子,女孩是弟弟的大女兒甜甜。這一年的“十一”,楊銳東就跟著他媽媽回到了南太行鄉村,和他的甜甜姐姐一起在本村小學讀書。這一種場景,我看到的時候,已經持續了二個多月。有一天早上,我站在冷風中,忽然掉下眼淚。
楊銳東的手背上長滿黑垢,我燒熱水給他洗了幾次,但不過兩天,就又恢複原樣。晚上,脫下衣服,拎起來,不用抖動,地麵上就蹦跳起數不清的沙子,若再拍打一下,眼前就升起一股成團的灰塵。
周末,楊銳東、楊甜甜,還有沒上學的楊萱萱,不管是中午還是傍晚,坐在門前荊條堆上,麵西背東。三個孩子說話,或者打鬧。有哭聲的話,肯定是萱萱發出的。要是有歌聲,一定是楊銳東。如果有孩子長一聲短一聲地喊娘,絕對就是楊甜甜了。有一天,天氣晴好,陽光還暖,我給三個孩子拍了一些照片,他們把頭擠在一起,哈哈笑或保持各自神情。我和妻子也照過幾張,是楊銳東給我們拍照。妻子穿著一件廉價的紅色羽絨服,我穿一件黑皮夾克。還有一次,我也給看門的黃狗,過年時被我們吃掉的白公雞照相,現在還存在硬盤裏。
這是一戶普通人家,三排房子,依次排列在一麵向陽山坡上。中間那座,大致修建於八十年代後期。有幾次,我站在屋地上,仰著腦袋,想從眾多長椽當中,找出寫有房屋建造年月日的那根,可它們都是黑色的,被煙火熏黑的黑,那根寫字的混淆其中,早就無從辨認。炕上,躺著一個人,不管白天黑夜,他都躺著,偶爾吃些喜歡的東西,偶爾還要香煙抽,有時候歪著腦袋看家人說話,時不時也說一句。
他叫楊小方,官名楊恩福。1946年3月14日出生,2008年8月23日正式確診為胃癌晚期。8月23日,妻子和弟弟帶他到邢台市醫院檢查,住院沒床位,返回沙河,在一家飯館,妻子給他買蛋糕吃,他吃了幾塊。起身時,忽然摔倒在地,扶起,說暈,沒事。妻子和弟弟攙他走,不過十米,他嘴巴一張,吐出一口鮮血。弟弟怔住,扯著嗓子哭,妻子叫了一輛車,弟弟把他抱進去。妻子讓車先到醫院,自己撿起他掉在地上的鞋子,跟著跑進醫院。
他昏迷,急救,蘇醒,吐血,一口一口,紫黑。最初一口,吐在妻子身上,從腿到鞋子。再後來,落在臉盆裏,滿了。我25日飛機到京,當晚8時到醫院。母親和妻子到醫院外,她們叫我不要在他麵前哭,反複叮囑。我一句話沒說,快步奔到病房,推門,看到躺在床上輸液、臉色蠟黃的他。叫一聲爹,又叫一聲爹。趴在床邊,拉著他的手,來回撫摸。他看著我,眼神沉靜。陪床的人很多,家人以外,還有小姨媽、表妹、侄兒媳婦。
晚上,我坐在他旁邊,沒睡,父親也沒有睡,不時翻身,撒尿。第二天,妻子拿出CT片,主治醫生指著紅色粘稠狀的器官,對我說,手術風險大,弄不好打開再縫上,說不定更快。中午,妻子說:你來前一天(24日),好多親戚,包括母親,要把爸拉回去,理由是,父親沒法救治了,快沒了,死也要死在家裏。
妻子哭叫著不讓,一定要盡最大努力。我抱抱她,看著她白鞋麵殘存的血漬。回到醫院,父親還在輸液,我打了一盤溫水,和妻子一起,給他洗臉、擦身子,把開水涼到不燙,擦在他嘴唇上。
第二天,母親回家,親戚們也都陸續散去,隻剩下我和妻子、弟弟。我坐在父親病床前,撫摸他手掌,胳膊,有幾次,低頭,不要他看到悲傷。醫生征求意見說,要是不願意給他接尿,就插導尿管,妻子和我說不。我知道,男性插導尿管很痛,不願意他挨。有幾次,父親尿到床單上,我給他翻過來。傍晚,母親電話說,回來吧,人不行了就不要再浪費錢了!我衝下樓,到院子裏,把她訓了一頓。母親聲音小了,我覺得不應當對她凶,就說,不管咋樣,就是把房子賣掉,隻要能治好,我都願意,這事兒你就別管!
醫生說,他最多能活三個月。在醫院,就是輸液,父親說在這裏不習慣,你們都沒地方睡覺,每天在地上床邊睡一會,時間長了不行。我和妻子詢問醫生,醫生說,隻能靠輸液維持了,家裏可能方便些。對父親說後,他說,回家好,咱回家。輸完液體,我讓弟弟看著父親,我和妻子到外麵找了一台車,買了一些他喜歡吃的東西。收拾東西,我把父親抱起來,下樓,在醫院外上車。父親很虛弱,我和弟弟分坐兩邊,我用手臂抱著他。
進入南太行山區,忽然下雨,到處迷茫,溝坡水渾。到家,夕陽清新,山川幹淨。妻子給父親輸液。第二天早上,我在院子椿樹下擺了一張沙發,又把側屋木床抬出來。父親就在那裏輸液,把藥瓶子掛在樹幹上。不過兩歲的楊萱萱總是在那轉悠,把我給父親吃的東西不停塞進自己嘴巴。我嚇唬說,不能吃,那是爺爺的。她噘著小嘴說:俺吃哎!俺吃哎!我說你的在家裏,咋不吃?她說,俺就吃俺爺給俺的。
中午,日光暴烈,樹下仍舊陰涼,不斷有風吹來,蟲子從樹顛不小心摔下。下午,我給父親照了好多相片,和和母親、和我們、和孩子們。父親很配合,笑著,他喜歡照相。可我們都知道,這次照相和以往有著本質的區別。但父親一直笑著。我背轉就哭。再一天上午,我找了一台車,帶上父親、母親、在這裏陪護的妗子、弟媳,還有楊甜甜和楊萱萱。到五十裏外的風景區長壽村和京娘湖——對著懸崖青山,峽穀藍水、蔥鬱植被,我給父親照相。其中一張,父親站立的姿勢讓我想起屈原(好像在的某書本上看到過那種造型和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