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鄉村我的痛 場景和劄記(2 / 3)

在長壽村,我和父親站在一起。那兩張,是我和父親唯一合影,在此之前,我沒有想到和父親一起照相,總覺得,他還年輕,能幹,不會有什麼事情。可現在,一切都突如其來,瞬間完成。夕陽下落,龐大的陰影與餘光照耀的山嶺形成鮮明對比。到家,吃了些東西,父親躺下,妻子配好藥劑,給他紮上。我坐在炕前,看著躺倒的父親,歎息一聲。父親要煙抽,妻子示意不要給,母親也說,不要再抽了。我掏出一支,自己點著,先抽了一口,放在父親嘴上。

父親的煙又開始了,我不忍心反對。從小到大,父親的喜好好像隻有炒花生、抽煙和吃點肉。有一天,我買了幾條在南太行流行的高檔香煙,放在抽屜裏。他枕邊沒了,就再放一盒。半個月後,父親一如既往,除了偶爾的疼。我和妻子訂了返回的車票,臨走,父親沒說什麼。回到巴丹吉林不過一個月,弟弟和母親電話說,父親情況不大好。還說,就隻有一個孫子,萬一……,楊銳東得打招魂幡,非他不可。妻子找老師給兒子請假,幾天後,我把他們母子送上回河北的火車。

兒子在我曾經的小學讀書,那時候是一年級,楊甜甜是二年級。姐弟倆上學放學一起來去。妻子電話說,兒子在那裏髒得、凍得……我說,隻能這樣。不守在他身邊,我們都會後悔,到啥時候都覺得虧欠他。2008年11月底,輸液就很難了,紮不進去,或者找不到血管,有時候需要紮十幾二十次。再後來,妻子難以做到,四處找醫生,但還是沒人願意來。我說,別人一次給兩塊錢,我們給十塊錢,隻要他們來。

12月初,我找了送老兵的差事,到北京,再河間,第二天返到邢台,和在那裏等我的妻兒一起回到父親身邊。兒子繼續在那裏上學,寫字有點龍飛鳳舞,測驗成績也不好。我天天坐在家裏,守在父親身邊。看針、給他接尿倒尿、擦鼻涕。隔幾天,燒熱水,和妻子一起,給父親刮胡子、洗腳、剪指甲。父親疼得厲害,妻子給他打鎮痛藥。鄰居和親戚們說,那兒媳,比閨女還孝順。有人來看父親,問他說,你沒閨女想不小方叔?父親趴在枕頭上笑說,不想,俺兒媳比親閨女還強!

20天後,我帶兒子返回單位,重新把他送到單位子女學校。妻子還在老家。春節前兩天,我再次請假回家。父子倆乘坐嘉峪關到北京的列車。一路上,他玩,我看書,買了好多吃的,他隻吃了兩盒方便麵,幾個桔子和一聽飲料。晚上到京,轉到西客站,我看還有時間,帶他去肯德基。他拉著我手,說,爸爸,不要吃飯了,車不會等咱們的。我說,沒事,我們能趕上。找座位坐下,兒子哭腔說,爸爸,走吧,走吧,爸爸。我說你餓不?兒子說餓。我說吃點東西就好了。兒子還堅持說,爸爸走吧,走吧爸爸,車別走了。

車廂出奇擁擠,到處都是人,行包沒地方放。堆在腳下,兒子熱出一身身的汗。後來和前來接我們的小牛叔叔站在廁所裏,在窗台上,兒子睡著了。我看著他蜷縮的樣子,心疼,哭。到邢台,已是午夜了,妻子在車站接。一家三口到賓館,妻子打開早就買好的吃食,給我和兒子。我和妻子洗澡,出來一看,兒子還在玩手機遊戲。第二天一大早,先到超市買東西,吃飯,打車往車站趕。父親看到楊銳東,格外高興。這時,給父親輸液更加困難,血管封閉,經常紮穿。妻子跪在炕上,從腳上紮,再到小腿。所幸,父親的精神狀態一直很好,在任何事情上都不糊塗,說到什麼都反映敏捷。

每隔三天,我騎摩托,到鄉醫院給父親取藥。妻子在後麵抱著藥箱子,我騎著摩托走村穿街。有一位朋友寄來偏方藥,我每天熬給父親喝。

父親的精神狀態出奇的好,我一直懷疑,醫院是不是誤診了?我摸父親的胸脯,什麼也沒有,隻小腹處有一串硬疙瘩。我和妻子商議,想再次拉父親去醫院檢查一番。鄉醫生說,他的腫瘤是良性的,粘連了,車再搖晃,說不定連家都回不了。我們歎息,和母親及小姨媽商議,他們都反對。

大年三十上午,我和妻子再次給父親刮胡子,洗臉、手腳,擦身子。父親說,他不能坐,暈得很。淩晨,母親、妻子和弟媳包餃子。父親躺在炕上說,不要給我磕頭了啊(鄉俗,不能給躺著的人磕頭拜年,不吉利。)我拿著鞭炮,和兒子在院子裏燃放。我買了好多兩響(一次爆響後另一部分騰起數百米後再爆響一次),兒子隻燃放安全的,和甜甜一起,姐弟倆一會兒竄到這裏,一會兒奔到那裏,就像我和弟弟小時候。

一家人吃餃子,妻子特意給父親包了一些羊肉和豬肉的,用小鍋多煮了一會兒。父親吃了一個,說好吃,一連吃了七個。我帶兒子側麵給母親磕頭拜年,然後和弟弟,帶著楊銳東和楊甜甜,到一嶺一河之隔的村裏,給本家長輩磕頭拜年。河結冰,我背兒子,弟弟提楊甜甜。到村邊,看到我出生的房屋,門扉緊閉,冷寂若無。我想到從前,爺爺奶奶還在世的大年初一淩晨,父親帶著我和弟弟,首先來這裏,給爺爺奶奶磕頭拜年。

沿著石階向上,挨著給長輩拜年,老人們給孩子們糖塊,還有一塊、五毛、三五塊紙幣。兒子說他要鞭炮,其他都不要。他們說,這孩子,長得真俊。兒子也和我一樣,單膝跪倒。這種風俗我一直覺得不好,可能是封建遺留,到現在還沿襲著。天色微明,我們轉完最後一家,回家時,朝陽從山嶺噴薄而出,格外新鮮。到家裏,父親仍舊躺著,有一些人,給他說話。

兒子找了一隻紙箱子,把別人給的鞭炮放在一起,滿滿的。又拿了大的,讓我幫他燃放。他和甜甜一起,躲出好遠,捂著耳朵看鞭炮轟鳴。初二,我和弟弟先後去妗子、小姨媽和幾個表哥家拜年。回來路上,我對弟弟說,親戚們越來越少了,兩個舅舅沒了,大姨也沒了,兩個表哥、一個表姐也沒了。忍不住黯然神傷,想到父親,歎息一聲,心裏像塞了一團破棉絮,又像充氣的輪胎,鼓脹得要爆破。

元宵節後,空氣溫熱,也常大霧。我守在父親身邊,偶爾撥號上網看看。一會兒叫一聲父親,父親答應,也極少說話。但從神色上看,沒有一點沮喪和其他不好的跡象。再後來,父親竟然要著吃飯了,也有便溺。開始,好像幹結了,母親扣,我在一邊接。讓人從市裏超市捎了一袋塑料手套。我想,這就是好現象,說不定,奇跡會在父親身上發生。

兒子就要開學了,我們看父親狀態依舊很好,訂了返回票。臨走那天早上,父親抬頭看著我們,哭了,對楊銳東說,銳銳,這一走,就再也見不到爺爺了。兒子說,不會的爺爺,我放假了再回來看你。我和妻子都哭,和父親作別。到邢台,打電話給家裏,詢問父親的情況,還給父親說了幾句話。父親聲音依舊,叮囑我們路上操心,帶好孩子。能回來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