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8日,上午接到電話,我請假,妻子訂車票。然後打車到酒泉,乘上往北京的列車。晚上,弟弟電話,說父親不在了(逝去)。我和妻子坐在黑夜裏,想哭,卻哭出來。後來,弟弟又說,爹回來了。我高興了一下。母親說,恁爹就是等你來,一會兒往門口看一下。我心緊縮,嫌列車走得慢。要是再早一天,就可以乘聯航直接到北京,當晚就可以趕到。
到淩晨,弟電話又響,哭聲一片,我知道發生了什麼。小姨媽接過電話說,恁爹的一隻眼沒閉上,就等你啊!我在晃動黑暗中叫了一聲爹。到北京,再轉到邢台,淩晨四點趕到家裏,已經是3月10日了。我走進去,父親穿戴整齊,戴著瓜皮帽,直直躺在嶄新的被褥上。我撩開他臉上的白紙,發現父親臉變小了,也白了,沒有一根胡子。左眼確實沒閉,眼仁還是黑的。
我想哭,可哭不出來。妗子、表嫂、幹姐姐等人坐在炕上。小姨媽說,開始,俺都以為恁爹糊塗了,一直叫你名字,實在沒法兒,就指著你弟弟說,獻平回來啦!父親抬頭看看,說,哪兒啊,是老二,不是老大。說,父親到死都不糊塗,是個奇跡。我聽著,坐在父親頭側,大悶頭抽煙,歎息。我知道,這時候,我最好是扯嗓子大聲哭。
自從父親生病,我就腹腔氣流鼓蕩,胃脹、疼。到那時,我還是那樣。坐到天亮,幫忙的人和親戚們都來了,我們穿孝衣戴孝帽,把父親遺體抬到橫放在屋地的門板上(左邊門板),跪在前麵,不斷給父親點香,把香煙插在沙子的碗裏。其他人放聲哭,我和弟弟還沒有哭出聲來。母親說,你難受哭出來就好了,哭吧。我還是哭不出來。到中午,我忽然扯嗓子哭了,我叫爹,胸中有雷,想把嗓子喊破,喊出血。我一邊哭,一邊喊,俺的好爹,爹,俺的受苦的爹啊!
父親就那樣躺著,蠟燭、柏香在老房子繚繞,父親一動不動,下巴脫落了幾次。母親給他合上。夜裏,我從地上看到父親未閉的左眼,身體掠上一絲寒意。想到未能見父親一麵,他會怪我的,也肯定很遺憾。母親說,這沒辦法,是命。第二天下午,有人拉來了棺材,幾個人一起,把父親放進去。我走在前麵,哭叫。楊銳東沒有回去,招魂幡隻有我來替他打,懷裏還抱著父親的遺像。
穿過兩座村莊,到麥場,靈棚已經搭好,放下來,天就黑了。請的歌舞團開始調試音響,接下來,是三三兩兩的人,看那些女的在台上唱啊扭啊。我感到憤怒。人死了,需要安靜,怎麼這樣喧鬧?再說,生前,父親沒有如此榮華,甚至連一次生日都沒有給他好好過過(他生日奶奶也不記得,是接生他的一位大娘,父親的堂嫂說的)。我覺得這種風俗極端惡劣,不尊重亡靈,也不尊重悲傷者。還有那些前來觀看的人,他們好像很快樂,我想到,人都會像父親那樣的,現在是看父親,再後來,就是自己分別被別人這樣看。
走調甚至拙劣的表演正在熱火朝天,我趴在父親棺材前,忽然聽到雨聲,不間斷地落在靈棚上。漫天的雨,從黑的天空飛速下落。我記得,母親曾對我說過,1998年6月14日,奶奶去世時,天也下大雨,父親和弟弟泡在水坑裏,給奶奶守靈,其他,連一個人也沒有。在父親去世這晚,也有雨,我覺得高興,想這是上蒼有眼,用下雨的方式,表達對父親的憐憫。有人幫拿了塑料布,蓋在靈棚頂上,除了父親,其他都在雨中,可是,我願意雨再大一些,把我和弟弟還有陪我的幾位鄉親淋濕。
父親就躺在那裏了。以前,每次回到,都要抽空去一次,給已成枯骨的爺爺奶奶燒紙,磕頭,說話。現在,父親也躺在那裏了。他背後,是斜坡,坡上蔓草披拂,柿子樹和核桃樹正在煥發生機。前麵,是閑置的空地,再向下,還是田地。其他各處,也還有一些單獨或成群的墳頭。
下葬時,我和妻子、弟弟,趴在地上哭。後來,我拿了鐵鍁,按照他們安排,跳在父親棺材上,從左邊鏟了一鐵鍁新土,蓋在父親身上。再後來,是他們,用土,把父親全部埋住,並隆起墳堆,用石頭壘了墓頭。回到家,幫忙的人要吃飯,妻子崴了腳,幾天沒吃飯,堅持炒了十幾種菜肴。幫忙的人去喝酒,我坐在家裏,看著父親的遺像。他還是那樣子,不動的表情似乎活起來了,看得我心裏發顫。
弟弟在喝酒,一杯一杯喝,還說,哥,你也來吧。我甩了下手,沒理他。晚上,和母親睡在一起,還有妗子、妻子。第三天,去給父親修理墳頭,又哭,我用頭砸地麵。小心修整齊平墳堆,還把他身上的柳枝向深裏插了插,我希望它們能長成大樹,永遠和父親在一起。
第七天晚上,我和妻子睡在舊年房裏。夜風把拚命複蘇的茅草吹得響徹窗欞。我蜷縮在妻子懷裏,像害怕夜間動物的孩子。我不知道自己害怕什麼,又似乎什麼都害怕。妻子說:啥事也沒有的,是爸。親人不會害自己人,他回來看我們。聽妻子的話,我愈加害怕,不敢把頭顱伸進被子以外的黑夜。
夜越來越深,一起聲音都隨著風的停息而烏有。我還沒睡著,妻子呼吸均勻,就像睡著了。我覺得四下空曠,似乎置身於巨大的洞穴,到處詭異,就連窗欞外的彎月,也表情複雜。我害怕,正要叫醒妻子,卻聽到她的自言自語或夢囈。她說:那裏的路好走,兩邊都是麥地,前麵也很大。
我搖了搖妻子,叫她名字。妻子嗯了一聲,轉身仰躺下,又說:咱家人事多,說話也多。……其實,說那些話做那些事都沒用,淨找些閑氣……。我緊張,用食指按住妻子人中。好久,妻子動了一下,又說:那地方不賴,離路邊也近。我全身毛發豎起,一邊使勁按她人中,一邊叫她名字。妻子頭搖了幾下,然後醒來。我說開燈吧,好不好?
燈光照亮房間,一切如舊,我四處看了看,那些家具似乎被賦予了生命,似乎一群不動聲色的看客。妻子一身汗,眼神恍惚,好久,哦了一聲,喝了一杯水。我說,我們到下麵屋去睡吧,妻子說,你真的怕啊?我嗯了一聲。抱著被子,妻子走到母親房外,喊醒母親,還有陪母親的妗子。
躺在父親養病和逝去的地方,我還覺得害怕。妻子挨著母親,轉身抱著我,說,快睡吧。第二天一早,我對舅媽和母親說了妻子的夢囈。母親說,恁爹回來看你們。舅媽接著我,人沒了七天以後自己才知道,總是要回來看看孩子們。
我歎息一聲,抬眼又看到父親,在牆壁上,仍舊保持著2008年8月某日的神情和姿勢。我說,我想給父親立塊碑,一邊拿出早就寫好的碑文和幾句詩歌。舅媽說,不能單獨立碑。我驀然怔了一下,覺出了話裏的意思。
再些天,和妻子走時,看到父親躺倒的地方,忍不住哭。走出好遠,我再回頭,隻見山川蒼茫,春風浩蕩,大規模的草芽,使得南太行村莊又變了一個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