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鄉村我的痛 我從小到大的夢想(1 / 3)

我的鄉村我的痛 我從小到大的夢想

對麵是青山,鬆樹覆滿,一年四季蒼翠。開門就能看到,一邊的山頂上聳起一座紅色懸崖,另一邊山頂上也是。母親說,東邊那座上麵有個大石洞,石椅、石炕、石幾和石墩啥都有。以前有個道士在那住了好多年,後來還住過八路軍。底下全是石洞,夏天下雨,一出太陽,站在遠處看,山頂白光光一片——千上萬的蛇都出來曬太陽了。西邊的那座從武安何家村方向看,活脫脫像個念經的老和尚,披著袈裟,合起手掌,樣子虔誠的不得了。半山腰上,長著仙茶,再難治的病,喝了那茶就好了。一般人不敢上去采,有一條會飛的大蛇,常年累月在那看著。

聽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和母親躺在新房的土炕上,月光從帶著泥點子的窗玻璃上打進來。母親搖著蒲扇,我仰躺著,滿腦子幻想。母親講完,說睡吧。可我卻不想睡,腦子在打開好幾條路:我長大了,或者父母親有了什麼難治的疾病,我拚死也要把仙茶才回來。要是那成精的蛇阻攔我,我就和它打鬥,實在打不過,就央求它——眾多的神仙都會對孝順的人網開一麵,飛蛇也肯定不會例外。

再後來,和爺爺坐在夏天的院子裏,樹上不斷掉下鳥糞,闊大的梧桐葉子相互拍打出響聲。遠處山岡輪廓鮮明,層疊無際。爺爺說,天上有好多神仙。我舉頭看看,除了成群的星星,什麼也看不到。爺爺說,要是肉眼能看到,那就不是神仙了!我趕緊閉了嘴巴。爺爺吧嗒了一陣旱煙,在硬石頭上磕掉煙灰。又說:天上每一顆星星都是地上的一個人,星星流到一顆,地上就會死一個人。最明亮的星星是大人物,不是的位高權重的文臣就是本事很大的將軍。一般的平頭百姓,都隱在大星星後麵,在地上,根本就看不見除非是神仙下凡。

爺爺還說到家喻戶曉的嫦娥和後羿、牛郎織女,七仙女和董永,我一邊豎著耳朵聽著,一邊看著滿天星鬥。心裏想,我是不是明亮星星中的一顆呢?我將來會不會成為大人物,像那些將軍和大臣一樣,不但在地上的人間做一番大事業,死後還能在天空上以星星的身份出現。這該是多美的事情?我問爺爺說:你看我將來能成個啥事?爺爺嘿嘿笑笑,又點了一袋旱煙,說,這會兒你還是毛孩子,誰能看出來呢?

這話讓我失望了好多天,上學無精打采,總在想:我要是以後和爺爺、父親一個樣子,在山溝裏當一輩子的“拱地蟲”(南太行人對農民職業的形容)的話,那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回去給母親說,母親歎了一口氣,說,要是你不好好讀書,將來肯定是“拱地蟲”,要是讀好書了,上大學了,就肯定會像天下的星星那樣。母親還說,她生我那晚的前半夜,夢見兩邊門墩上各插了一麵旗,左邊的紅,右邊的黃,上麵還分別寫著兩個大字——我急忙問她是啥字,母親說,俺不識字,不知道。

坐在院子裏梧桐樹下,我使勁想了半天,也還沒有猜出母親所形容的是啥字。但有一點令我歡欣鼓舞,不讀書是什麼都不行的,讀書才是幹大事和成為“明星”的不二法門。從這以後,我上學格外積極,上課也認真了許多。有一年冬天,雪都埋住膝蓋了,別的同學不去上學,我一個人背著書包,拄了一支幹棍子,撲哧撲哧蹚到校,竟然隻有距離學校最近的幾個同學。老師特別表揚了我。可沒過幾年,我得了嚴重的關節炎,兩條腿突然腫疼,動都不能動。連上廁所都得父親背。

那時候道路和車還都不方便,父親背著我四處求醫問藥,有時在漆黑山道,有時候在冷風勁吹的土石公路。我趴在父親背上睡著了,或者抬頭看星星。有幾次,還聽到瘮人的狼嚎,就在距離我們不遠的樹林裏。父親快步走,我在想:即使遇到狼,它們也不會吃我的——至於為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但隱隱覺得,自己的命不會那麼短,再說,還有身強力壯的父親在。

腿好後,再去上學,乍然陌生了許多,好多字不認識,好多數學題做不來。我感到沮喪,有幾次找學習好的同學請教,他們不告訴我,或者躲著我。到夏天,一家人坐在屋頂上乘涼,母親拿了席子和毯子,鋪在平房頂上。一邊綠葉嘩嘩,山風吹拂,一邊夜蟲唧唧,流水喧鬧。我看著天上的銀河係,想到可憐的牛郎織女,還有七仙女和董永。特別是前者,不僅美,而且心碎和徹底;後者則有些單薄和語焉不詳。

尤其是牛郎舍身為義之舉——把自己的角摘下來,送給牛郎,讓他挑著兩個孩子去追自己的妻子。在人間,誰會這樣做呢?還有王母娘娘揮簪劃出的銀河,僅僅是一個距離,但牛郎和織女的堅貞愛情卻綿延久長。可七仙女和董永的愛情,有些讓人信不過,沒人不喜歡富貴榮華,尤其是董永最終得中狀元——叫人心裏有點不舒服。而牛郎和織女隻是為了愛情,去除了現實功利,顯得更加純粹和永恒。

從那個時候,我也在夢想一種類似牛郎的際遇——對普通的黃牛表示了最大的善意和尊敬。有幾次替父親放牛,坐在草坡上,牛們笨拙吃草,麗日臨空照耀。坐在石頭或者草堆上,忍不住陷入幻想:其中一頭牛是通靈的、或是犯錯後被罰下人間受苦的,當我遇到織女那樣的好女子,它也會突然變成人,把自己的雙角摘下來,讓我騰雲駕霧,飛入飄渺天庭,完成自己永世流傳的神話傳說。

這樣的夢想貫穿了我的少年生活——有很多時候,爺爺也給我講一些古靈精怪的故事。其中幾個,二十年過去了,仍記憶猶新。爺爺說,從前村裏有一個年輕小夥子,人長得模樣特好,有一天,去水井挑水,剛回到家,撲騰一聲摔倒,隻說了句:“俺去給蛇精當女婿了”就死了。據說,老水井很深(其實很淺),一直連到五裏之外的後山,那裏有一窟橫穿整道山梁的石洞,是蛇精的家。好多年來,沒一個人敢進去,就連放羊和割草都要躲得遠遠的。還說,後山的毛草坪裏住著一窩狐狸,有老輩人說,有好幾次見到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娘們,帶著幾個穿紅掛綠的大閨女,在核桃樹下乘涼,或者坐在山坡上喝茶曬太陽。

這故事帶有明顯的親曆意味,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前,這類的故事在廣大鄉村枚不勝舉。爺爺還說到:村裏一個老太太死了,入葬前一晚,突然“犯唬”(即民間所說的詐屍及魔變),全身動起來,毛發變紅,牙齒尖利,凶惡異常。要不是在場人多,用鐵鏈捆住,把桃木楔子釘入心髒,後果不堪設想。有一個木匠,深夜借宿,第二天一早,卻發現趴在一間老房子的梁頭上,弄得滿柱子便溺,幾個月不會說話,軟如無骨。五六十年代開荒種地,晚上睡在小房子裏,早上醒來,卻發現自己躺在漫地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