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鄉村我的痛 我從小到大的夢想(2 / 3)

這一類的故事和傳說,好像都沒有什麼寓意和教誨。純粹的恐懼和不可解。爺爺還說:往山西左權老舅家走的路上,有一麵深不見底的水潭(現在仍在,確實很深,水流不斷),一個木匠背著工具得黑了,遇見一個白胡子老頭,邀請他到家裏作家具活兒。木匠就是出來找活兒賺錢的,有活兒幹當然高興。老頭說,你閉上眼,把左手給我。木匠依言,隻覺得一陣暈眩,睜眼一看,到了一座大宅院,豪華得不得了。幾天後,活兒都做好了,老頭說,給你幾把黃豆吧。木匠有點不高興。可還沒開口,就到了黑水潭一邊的小路上。心裏越想越生氣,就把黃豆扔了。天亮掏兜,卻發現黃豆原來是金子。

黑水潭另一處,有一座將倒不倒、二十丈多高的紅石崖,上麵有一個大手印,下麵鑿了不少的佛龕,至今香火鼎盛。爺爺說,楊二郎楊戩不好好念書,他娘一著急,追著要教訓他。楊戩跑到這裏躲,他娘知道,腳一蹬,就把山蹬倒了。楊戩伸手一拖,就留下了個大手印。

如此等等的故事,充滿神秘色彩和玄幻意味,拓展了我的想象力,在我的內心植下了最早的浪漫及恐懼。爺爺辭世十多年後,我還趁休假時機,實地去看了看傳說中的黑龍潭和手托崖。樣貌依舊,流水常新,佛龕仍在,山崖危立。隻是,爺爺提到的很多人不見了,很多的事物和習俗將舊的打翻或掩埋在下,成為另一種事實。當然,這一類的親曆性故事,因為缺乏廣泛的傳播性和影響力,隻能在熟知的人心裏,留下一串清澈漣漪。可是,一旦父輩一代人故去,這些故事,便也會在時間當中成為灰燼。

可這些故事對我的啟發和影響不言而喻,傳說和故事,在某種程度上構成了民族的心靈史詩,其中的仁義禮智信,基本上是儒家文化的民間版本,是一種滲透和教育的方式——考學失敗後,我仍沉溺其中,夢想著有一天會在老水井、後山及附近傳說之地,遇見可以改變自己命運的神仙。在眾多同齡人紛紛結婚生育,自己仍舊孑然一身的年代,也夢想著遇見像織女、狐仙甚至蛇精一樣的神仙女子,掙脫俗世肉身,加入到神仙和靈怪的行列。

在傳說和夢想中陶醉,實際上比傳說還要虛幻。二十歲後,我發現自己徹底轉變了,以前那種不切實際的夢想乃至愛在傳說中沉浸暢想的脾性隨著強大的命運壓力及現實境遇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基於基本現實生存的務實主義和實用主義——中學時,那麼虔誠地喜歡一個女孩子,也一直一廂情願地認為,她也喜歡我。但由於家境的懸殊——財富是地位的象征——我常常一個人躺在黑夜的床上,睜著眼睛,看黑暗中的屋梁,快意地想像著與那位女同學幽會、反抗、結合乃至私奔的情景,甚至設計好了道路和方向,準備了簡單的行囊。

然而,這一切都是夢想,沒人願意與我忠貞不渝,更沒有哪個人願意和我一起奔向未知的艱辛的旅途。當一切破滅,我覺得我應當腳踏實地地做一些事情。後來發瘋似的渴望財富,學著做生意,自己帶了幾條香煙,到山西高價賣,不但沒賺到錢,反而賠了路費。又想從河北拉白麵到山西換玉茭,從差價中獲利,可又賠光了本錢。這對於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而言,打擊是巨大的,不僅是錢財問題,且還影響到了聲譽——本想做出點樣子給不肯嫁給我的人看看,卻沒想到越來越糟。

有幾次,一個人走在日漸繁華的縣城裏,看著琳琅滿目的商品,衣飾光鮮的人群與花裏胡哨的各種日用品、裝飾品,還有歌廳和錄像廳……我想起爺爺講的故事:一個人不知道從哪裏得來一根木棍,隨便一點,石頭也能變成金子;還有一個傳說,大中午時候抓一條蛇,把它的心髒取出來,拴在腰上,遇見自己喜歡的人露出一下,那人就像吃了秤砣一樣,你走到哪兒就會跟到哪兒,你說怎樣她就會怎樣。

這樣的幻想同樣毫無意義,但對內心瞬間安慰令人鼓舞。我想,既然有這樣的傳說,就會有這樣的發生——我想我要是富裕了,就把整個縣城買下來,包括所有的人和商品,建築和交通。我要娶一個比“她”更美麗賢惠的妻子,專門帶到村子裏,讓她好好看看。後來又想,我有錢了,誰也不娶,還娶她,即使她結婚了也不要緊,我還會像從前那樣去愛。有一次,還狂妄地想,像古代的比武招親,在村裏搭個擂台,所有的女子都來參加,供我挑選,到最後,我哪個也不娶,還會選擇她。

典型的妄想主義,貧民的奢華夢,純情少年的愛情烏托邦。到現在我還覺得,好多夢想是被傳說激發的,也是對現實境遇的某種超越。再後來,一路向西,看到巍峨的祁連山,浩瀚無匹的戈壁瀚海,想到馬踏匈奴的霍去病,飲酒作詩的李白乃至從戎戍邊的郭子儀、範仲淹、辛棄疾、馮勝以及抬棺西征的左宗棠、飲恨河西的西路軍將領楊克明和董振堂——甚至覺得,要是在戰爭年代,肯定也會像董存瑞、黃繼光,抑或某些決戰決勝的將軍,橫刀馬上,兵戈疆場,成為一代英雄名將。

可那個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古代名將和詩人在塵煙中遠去,空蕩蕩的馬蹄和詩句在時間的照壁上轟響和懸掛。我什麼也做不到——唯一可以的是冥想和幻想,是一個人坐在幽閉角落或躺在黑夜的床上海闊天空。二十出頭的時候,忍不住洶湧激蕩的情感和生理欲望,一邊幻想舊時愛情,一邊又想著更多的愛自己的女子,甚至隻是想和某個人盡一時之歡——前提是,她們都是愛我的,而我可以不怎麼愛她們。在單位,遇到盛氣淩人的領導,總想著有朝一日可以以同等的身份和地位消除委屈,可以像更顯赫的人物那樣萬人尊敬,前呼後擁,極盡權欲與尊崇。

那個時候,不覺得自己這樣的夢想有什麼不妥——當愛情幻化成灰,現實的銅牆鐵壁和固有傳統強大的無懈可擊——而人的思維是無法管束的,隻要不說出來,不妨礙誰,就是高尚的和隱秘的。以上的幻想,大抵是受到彭鏗的影響,前一天,和同事們到沙漠某地參觀彭祖禦女壁畫,回來就有此等幻想——還有一個傳說:當年,彭加木等人在巴丹吉林沙漠某地看到一個喇嘛,坐在三棵沙棗樹之間苦心修行。我能想象出那種孤寂的超脫,一個人麵對巨大的沙漠,他的內心肯定有著一片豐美且沉靜的草原。

再者說,一個人是最自由的,生死不受羈絆,其他的也都是自我的,與這個世界任何事物及欲望都沒關聯。有一年去祁連山深處的肅南裕固族自治縣,在老虎溝、大岔牧場和馬蹄寺等地,眾多的青草從河邊一直蔓延到山頂,覆蓋的森林發出陣陣濤聲,天空神秘而幽藍,流水敲著玉石一樣的石頭,向著無際的天邊。我想在那裏砌石為屋,在青草上圍一道籬笆,一個人,不,還要有另外一個人,常年住在那裏,與世隔絕,種田得良,種花怡情,再生許多的孩子,讓他們像棕熊、雪豹那樣,長大後,找一片安靜之地,帶著心愛之人……如此輪回,與日月同升沉,與大地共榮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