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遁世思想至此逐漸深重,總想作一個隱士,徹底絕滅俗世名利,為生而生,為愛而愛——1998年,我到上海讀書,在寬闊的四平路、夜晚嘈雜的五角場,乃至時常囊中羞澀的外灘、南京路、人民廣場和浦東開發區,覺得自己與這個發展最為迅猛的東方大都市格格不入——很多周末不出去,到圖書館看書,或者三五個同學在宿舍胡說八道。那些年間,我讀了不少的書——尤其是曆史哲學類的,還有關於居延地區曆代沿革及絲綢之路的各種文化研究。
從那時候,我知道了居延漢簡與敦煌遺書,還有周穆王、玄奘、晉高僧法顯、張騫及班超、亞曆山大大帝、十字軍東征、左宗棠及馬可波羅、劉鶚、彭加木、科茲洛夫、斯坦因、貝格曼等人在西域乃至中亞的事跡和傳說。我想到:平沙萬裏的巴丹吉林沙漠與荒蕪的大西北竟然如此神奇和厚重,尤其是沙塵暴迭起的額濟納(古代居延)竟然隱藏了如此之多的傳說——野火中傲然重生的巨大胡楊樹在風沙中突然而去,數十年後攜兒帶女重現出現的牧羊人;乃至在哈拉浩特深埋千年的漢簡及西夏文物、“(黃帝之母)見大電繞北鬥樞星,二十四月後誕黃帝於祁野”的神話傳說,還有騎青牛“出函穀,沒入流沙”的老子及性學鼻祖彭祖留在這裏的蛛絲馬跡。
這些傳說,有的與早年在南太行聽到的異曲同工,有的則更曠達神奇,充滿原始的生命力量、鐵血素質和綺麗、蒼涼的夢幻色彩。有些年,我狂妄地想,自己這一生,一定要在沙漠留下一些傳說——像先民在賀蘭山、嘉峪關;像王維、胡曾、斯坦因、貝克曼在額濟納,路易?艾黎在山丹,像常書鴻、李承仙在敦煌,李廣在隴西、李陵在阿爾泰山;蘇武在貝加爾湖;彭加木在塔克拉馬幹、像高爾泰在敦煌和酒泉,像楊顯惠在夾邊溝、疏勒河……這是多麼美好的事情啊,把自己融進傳說,在書本和口齒之間流傳,這本身就是一種不朽的夢想。
因為讀書,兒時的夢想得以實現,盡管是世俗層麵的——讀書我覺得是天下最有意思的事兒,多年來養成了睡前閱讀的習慣——沒有書,我覺得什麼都是枯燥無味的(可能除了某些激動人心的情境)。我一直以來的夢想是:建一座超大的圖書館——像最近播出的好萊塢《圖書館員》係列電影那樣,收集天下最神奇的夢想和傳說,乃至人類有史以來的智慧和思想。我還想設立一個全世界,至少也是全中國最公正、最不受人情和各種利益左右的文學、科技、美術、電影電視及環境保護大獎,獎金100萬人民幣以上;在自己創辦的學校開設國學課、世界神話史;創建一本專門刊載和傳播各種各樣的夢想和傳說的大型雜誌——俗和不道德的也算,自私的和暴力的也不會拒絕,全麵持續呈現世上每一個人最真實的私欲與夢想,存在和傳說。
28歲那年,正式戀愛後,在無數場合,麵對妻子,我發誓要給她最好的生活,她總是笑,我現在才知道,這盡管不是一種狂妄,但對於一個平民而言,難度可謂“平步青雲”。這算不算欺騙?我時常感到不安,隨著時間的更替,卻沒有了當初那種創造欲望。當看到自己孩子的時候,我想到給他最可靠的保障和最好的教育。麵對父母和愛我的長輩,我想給他們最好的晚年生活——可我至今一件都沒做到。尤其是2009年春天因胃癌過早去世的父親,我想用自己的命來換,可是最先離開的還是他。
對一個人而言,所謂的夢想是一個由高到低、由高尚到庸俗甚至卑劣、由幹淨到汙濁的過程。我時常想起小時候那些飄渺而單純的傳說和夢想,與現在相比,覺得自己正在嚴重蛻化,像一個神仙突然貶落塵埃,像月宮嫦娥突然變成潑婦,像善良美麗的侄女轉變為巫婆……更像是一個皓首窮經的信者,最終走上了暴力殺戮和斷章取義的“販賣”,更像一個既得利益者酒足飯飽後的訓導和演講。
每次回到家鄉,我就想,要采取一些辦法,修複被采礦選礦的汙染田地和河流,想把那些傳說發生之地開發出來,想把有限的土地的改造並合理利用起來,讓人人都能賺到足夠生活的錢財,收獲足夠的糧食——給母親修建一座可以安度晚年的宅院,讓拘謹的山裏孩子們都去讀書,滿世界跑——夢想鄉村真的像“幫閑”文人筆下那樣安靜祥和,沒有利益爭奪和傷害。夢想有朝一日回到母親身邊,有足夠的錢財和精力孝敬她,讓她每天都高興,和我們一起生活。
當然,我也不喜歡戰爭和災難,希望這個世界每一個人都是仁慈的,真正的博愛和自由;到哪裏都不用擔心有危險,被傷害。然而,這是不可能的,戰爭、謀殺、貪瀆及傷害每天都在發生,它們與善良、和平、博愛和同情此消彼長、相互融合又相互製約。每個人的心底都埋著野獸和上帝。其實,渴望平安一生,戰爭消失,災難不發生,大都出自一己之私,因為無法避免,總想著自己平安快樂就行,而忽略了他人和後世。
由此,在內心底層,高尚頂端,我更喜歡以身飼虎的大愛、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慷慨、一生潔淨的虔誠和信仰、眾生平等的兼愛和博愛。在俗世名利,現實生存麵前,我喜歡一個人有足夠的能力和錢財安妥好每一個親戚朋友的生活(典型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真正做到心懷平等,一些宜人樂己的事情,比如開設農村無息貸款銀行、設施完備的敬老院、麵向整個農村人群的慈善基金會、不收任何學費的學校、還有公墓、醫院及公民知識培訓機構……可我隻是一個我,在南太行鄉村和母親麵前,還是一個孩子,一個對什麼都無能為力的人;在巴丹吉林沙漠和浩大的世界,我是我,或許也不是我。我不過是一個客居者,在浩瀚人世,隻能算一個可有可無的過客,乃至時間、自然資源和人類文明、智慧和勞動成果 “無能為力”的消費者……除此之外,我的夢想與現實形體一樣的強大而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