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鄉村我的痛 看著我逃跑,看著我回到(後記)(1 / 3)

我的鄉村我的痛 看著我逃跑,看著我回到(後記)

“有些話我躊躇好久才敢說出,因為我知道會犯眾怒。”

――柏拉圖

有一年,翻越村莊對麵山嶺上早已坍塌的趙長城,再穿過“矯詔篡位”的朱棣修建的峻極關,到山西左權親戚家,還沒進村子,就看到一個人在馬路上哭得站不起來。其時,冬天楊樹在寒風中搖動,塵土卷地飛舞。母親對我說:那個人生在這個村子,在陽泉市工作,每年都回來上墳。還有一個早年參軍,定居遼寧某市的老人,清明或年前回到家裏,也趴在他父母親荒蕪的墳頭上半天不起身,哭聲嘹亮,繼而嘶啞,眼淚鼻涕糊的哪裏都是。那時候我還年幼,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對著死去人的墳頭難掩傷心,是什麼讓他們如此哀痛

母親總是說:哪裏生的人待在哪裏舒服。誰老了都得回來,死了也得埋在爹娘墳前。我懵懂著,我不知道自己將來是留在父母身邊還是遠走異地。十八歲那年,參軍離開家鄉的瞬間,我在心裏暗暗發誓說:死也不回這裏了。在西北最初幾年,我是鐵了心的,除了惦念還在那座南太行鄉村生活的父母兄弟和幾個非常親善的親戚之外,其他都是毫不留戀甚至是憎恨的。

不僅如此,我發誓不找河北籍的女孩子戀愛——到二○○○年,我還是堅持原來的觀點,與妻子戀愛之初,就下定決心,在西北安家,即使老了,也不回河北。但奇怪的是:這些年來,大致是牽掛父母的緣故,我回到河北的次數多了,每次都帶著妻子兒子。對那一片地域乃至生活在那裏的人看法有了根本性的變化。在常年累月的巴丹吉林沙漠,總是忍不住想起那座村莊的人事,有痛苦不安,也有快樂溫暖。

我相信這是時間在起作用,還有無形的地域文化。那是一種看不到,隨著時間在人的天性和思維當中發酵並膨脹的事物。我漸漸覺得了它無處不在的力量,也無數次想起母親的話:誰到最後都要回到原來的地方。很多時候,我甚至能夠觸摸到這句話粗糙而結實的紋理,有時像是一根尖利的針,刺著我的心髒;有時似乎一團棉花,暖著我最寒冷的部位。

我想:這就是靈魂、血緣和傳統文化的力量。一個人再不可一世或者英明偉大,總有一些東西棄不掉,如影隨形。近些年,每周給父母電話,總能獲得一些發生在南太行村莊的事情:一些人夭折了,一些人背叛了,一些人消失了,一些事物崩潰了,一些誕生和改變了……即使是微小的瑣事,也能夠給我以情感甚至靈魂的觸動,像羽毛或者岩石——這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得不在事實麵前低頭認輸:從本質上說,我還是那座村莊的人,盡管我走了很遠的路程,身體在他處停留,內心精神和骨血仍在原地蕩漾。

溝壑縱橫,綿延不休的南太行故鄉,我們的村莊是狹小的,古老的和陳舊的,形狀無奇,生活平庸,山和大地同在,人與草木齊平,一茬茬的人來了又走了,就像山上的岩石,被灌木簇擁,也被苔蘚覆蓋,流水穿過的地方座落著零散的房屋;牛羊和驢子、狼、鷹、野豬和麝、隼等動物在村莊外圍誕生、成長、老邁和死亡,與人為鄰數百上千年。

從這個村出來,翻過一道山嶺或者趟過一條河,就是另一個村莊,隔山隔河隔不住雞鳴狗叫,更隔不住流轉的婚姻和血脈——河流鏈接村莊,道路鏈接人。我的親戚們就在那裏分布。有很多次,母親在其他村莊告訴我這裏有一個什麼什麼親戚……繞來繞去的血緣聯係讓我暈眩——我想:在我不知道的遙遠前世,大地上的每一座村莊都是由遠遠近近的血緣聯係起來的——地域的小和封閉,導致了婚姻乃至血緣的進一步融合和混同——而光陰悄無聲息衝淡了它們。

至今我還記得來自爺爺講述的故事,關於村莊的過去,一種曆史或者一些故事,比如強悍的土匪和苛刻的地主,輪換的駐軍和修煉成精的猛獸,或許它們真的發生過,隻是年代久遠,缺乏依據,進而成為傳說。而我在那裏經曆的那些物事,卻越來越清晰,包括那些已經骨肉成灰的人。我小的時候,村莊周圍的狼很多,尤其是月亮的夜晚,它們的嚎叫聲簡直就是音樂,而現在,取而代之是無邊的寂靜。六歲那年,一個人看到我,對我母親說:等我長大,就把她女兒給我做媳婦——還有一個人,為采一種名貴的藥材,從很高的懸崖上摔了下來;有一個和爺爺輩分相同的人,走著路就癱軟了,喃喃說:蛇精要他當女婿,不過一袋旱煙的功夫就死了。

一個沒讀過書的女孩子,忽然喝了農藥,後來才聽人說:她自己看上了一個男人,父母不讓嫁,她也沒表示反對,就選擇了消失。最奇怪的是我的兩個舅舅,姥姥姥爺為節省家資,同一天給他們娶媳婦,第二天早上,兩位新嫁娘都莫名其妙死去了——鄰村出了幾個癡呆者,正常婚姻是不可能的,但本能並不遲鈍,甚至奇怪和變態。所有這些,我相信是地域和上天給予的。有幾次回到那裏,遇到當年的一些人,忽然覺得了陌生,他們的言語和方式令我覺得了一種新鮮。尤其從一些孩子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當年的模樣。

我覺得了恍惚,人一個被一個替代,深長的血緣就像一部天書,一筆一劃都是平民的曆史。可惜的是,沒有人為這座南太行村莊,和它的人們樹碑立傳,所有的故事都在岩石上晾曬和被風吹走。有些時候,我懷疑那些飛舞的塵埃就是文字的碎片,在陽光和星光下碰撞和傳遞。今年的某些時候,聽老家的一位老師說:我成了他們學校教育孩子們的一個例子,我覺得欣慰。現在那裏的人還記得我,是因為我和他們一起長大……若幹年之後,我製造和遺落的故事會不會也成為漂浮的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