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令我覺得傷感,也忽然明白,對一個人記得最深的不是別人,而是目睹他(她)誕生和成長的地方——包括草木、泥土和人。因此我感到了慚愧,伊初對那座南太行的村莊的憎恨是不應當、狹隘和無知的。或許,我憎恨的隻是那裏的人或者人所共有的本性和惡行。這些年來,我對那座村莊的懷念與日俱增,常常在睡眠之前,重複想到它的模樣——十多個大小村莊落在高低不平的溝壑之間,青山上鬆柏成林,岩石火紅或者深埋,看起來就像一個巨大的匕首一樣的“北”字——北京的北,也是北方的北。
我熟悉這裏的每個村莊和每一個人,就連房後和路邊的石頭和樹木,都記得異常清晰。每次回去,都要四處看看,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從這一家出來到另外一家,其間的道路除了多了一層柏油之外,寬度和長度沒有太多的改變。沿途的風物依舊,多了的無非是各式各樣的房子;迎麵的男男女女,有的熟悉有的陌生——但總歸是熟悉的,我知道,這裏的一切都已經深入到我血脈當中了,是它第一次接受了我,埋下了我的胞衣,也給了我成長的陽光、水、空氣和糧食——它於我,就像是手掌上的紋路,曲折但深刻,隱喻也明暢。
據上輩人說:我們這脈楊姓人家是北宋名將楊繼業的後代,但無家譜可以佐證——我想應當是的吧,至少我們的老家在山西是事實,至今還有一些同宗的人散布在山西榆次、太穀、左權、陽泉和大同一帶——盡管消失了,可畢竟是一個記憶,更重要的是來自內心的認同感和歸屬感——這令人覺得溫暖和可靠。更具體地說:我用文字所儲存和呈現的這座村莊由我開始,也必將由我結束。曆史不是一個人書寫的,那些已經或者正在深入的和永恒的,盡管是平民甚至草民的,但篡改和修正,加長和編撰它的除了時間,誰也無能為力。
我隻是故鄉的一個子民,現世中的一個徒勞的書寫者,一個關於鄉村曆史人文和生存現狀及其風俗人情的觀察和記述者,不可避免地涉及到那裏的具體人事,已經發生的和正在發生的,遠去的和揮之不去的——二○○七年盛夏的一天傍晚,遠在老家的弟弟打來電話,詢問我是否在文章中寫到了故鄉——捎帶了好多尚還健在的鄉親們的逸聞舊事——並在網絡上張貼——(家鄉)好多人看到專門上網去看,責問我的弟弟和母親,有人甚至說:看我怎麼還有臉回家?!從他們聲色俱厲的口吻當中,我聽到了憤怒和不解,責怪甚至怨恨,在他們看來,辱沒自己故鄉,包括那裏的每一個人,都是一種大逆不道的行為。
我心情黯然,且又興奮,我看到了文字與傳播的力量,也覺得了欣喜和憂鬱。直接寫故鄉那篇文章,大抵是十多年前的練筆之作,從文學角度考察,毫無藝術性可言,隻是記錄了一個人在故鄉(村莊)的一些真實經曆乃至離開幾年後再次回到的第一印象。其中涉及到一些具體的人和事——這可能就是引發當下故鄉人憤怒的原因所在。
我用百度搜索了那篇文章——它在“八鬥文學網”上懸掛了不知多久,也不知哪位好事者轉帖的。文章下方,有三條時間為二○○六年三月和四月間的回複,無一例外,使用匿名,話雖不多,多以指責的口吻和的情緒。我的第一個反映是高興,我相信,看到我這篇文章或者隻是道聽途說的人,都會有意無意地從中覺察出了一種力量,而這種力量當中,肯定包含了相當的警戒和畏懼因素。
我不怕故鄉人看,而是怕口述(嘴巴是最為離經叛道的傳播工具之一)——最終背離了寫作的初衷,剩下的就隻有誤解了。從本質上,當初寫這篇文章,我的內心是有怨恨的,為母親和自己在那座村莊所經受的那些人為的苦難——暴力、曲解、勾心鬥角、強勢打壓和無條件屈服——這些不顯山露水,但卻落在同一個人或家庭之上的痛楚是巨大的,尤其是在我的成長階段,它們不屈不撓輪番上演,我無法回避,隻能晃著渺小如草芥的身體,無條件承受。
以致到我離開它多年之後,這種狀況毫無改觀,父母和弟弟承受的,令我憤怒——作為生身之地的故鄉,它教給我隻有屈辱、自卑和仇恨。而我做到的是:用文字說出了故鄉一個子民對它的記憶和印象。在我所有的文字中,故鄉占據了相當的位置,我念念不忘的是還在那裏生存的父母親人,舊年的和正在消失的事物,以及連綿山川,潺潺溪流,豐盛草木,飛禽走獸和岩石一樣的天空、無邊無際的時光——我記錄了,當然包括人和“人的事情”。
人是自然的,自然的也是人的,人使自然變異,自然也使人發生變化。人是村莊的主題,我們對於村莊的印象大抵來自居住和擁有它們的人,自然的形狀永恒不變,而人,生老病死,思想變革,觀念遷移、出走和回來——大地上所有的故事都是人與自然、與同類、與他物的故事,所有的往事也都是大地的往事,也是天空和靈魂的往事。作為記敘、書寫者,我必然要涉及到人事。但我相信,對於他們的記敘或者陳述都是真實的和客觀的,個人偏狹和憎惡情緒不能說沒有,但隻是存在於我最初書寫他們的有限的幾篇文字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