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鄉村我的痛 看著我逃跑,看著我回到(後記)(3 / 3)

我知道,我那些文字是不夠成熟的,帶有強烈的疼痛感和憂憤意識,愛恨交加,恨鐵不成鋼,希望自己的故鄉如桃花源,沒有爭鬥、傷害和陰損,普照和沐浴的都是公正和仁義……我覺得了自己的天真,尤其在外多年之後,爭奪和傷害無處不在,是人類一而貫之的劣根行為。而公正和仁義、寬容和博愛是不可缺少的陽光美德。盡管我忘不掉那些傷痛和悲哀的事實,但心境舒和、寬敞和自由了好多,或許是年齡(時間的教誨,或許是自身認知乃至精神要求發生了重大變化的緣故。

這些年來的南太行故鄉,人及人的一切都在消失,在誕生,在變老,而山川草木依舊,河流雖然逐年幹枯,陽光依舊,躺在星星和月亮照的黑夜,我覺得一種從沒有過的安詳,特別是和妻兒睡在舊年的房屋裏,靜謐之中,蟲鳴環繞,風吹梧桐,令我滿心欣慰。還有幾次,出差到故鄉近處城市,擠時間回去看看,雖然匆匆一瞥,也有一種回身母懷的妥帖和溫暖。

而驀然聽到的指責和怨恨,也讓我感到心驚,消失了多年的驚懼感電光石火重襲內心,逃遁的念頭瞬間誕生——當年,我就是攜帶著巨大的恐慌和厭倦逃出故鄉的——在外省十多年,我不知道為什麼,消泯了多年的倉皇之舉和悲哀情緒再度光臨,我手指顫抖,頭腦發木,像是被重物擊中。放下電話,我呆坐了好久,看著窗外的夜,下弦月通身薑黃,在浩瀚的巴丹吉林沙漠乃至人類的天空上,如同我一個人的茫然目光,在空茫之中霧般飄蕩。

事實上,我無可逃遁,無論何時,都還要回到——故鄉,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宿命,對一個人來說,是無所不在的籠罩。離家之初,我咬著牙齒對自己說再不回來!而現在,這句咬牙切齒的誓言變成了十足的狂妄夢想。這些年或者多年之後,我必將回到,像當初逃跑一樣,昂著或低著頭顱,穿越千山萬水和浩蕩時光,重新回到生命最初的地方。

有幾年冬天回家,見到的人都灰頭土臉,神情萎靡,即使麵孔向上者,眉目間也多促狹之氣——這不是成見,而是真實印象,舒展、和善的麵孔來自內心的仁慈和溫良。我知道,他們都是艱難的生存者,在塵世之中,承受了這樣那樣的苦難,愉悅和幸福猶如閃電,一閃即逝。他們所承載的,是一種綿延不休的鄉村傳統,是看不到硝煙但卻異常慘烈的生存戰爭。

我的祖父祖母在我客居外省的時候先後逝去,每次回去,我都要到他們的墳頭看看,燒紙、磕頭,懷念從前的時光,尤其是小時候,躺在爺爺煙繚繞的身旁,我聽了好多的故事和傳說,神鬼之外,更多的是故鄉大小村莊過往了的人事,也有許多鄰裏之間的軼事新聞。現在想來,爺爺似乎是一個村莊曆史的口頭記敘者——當然,幾乎每個人都是鄉村故事的默誦者和傳播者,隻是不像我這樣,行諸文字罷了。

“隻有相反的東西結合在一起,不同的音調,才構成了最美的和諧。”(赫拉克裏特)南太行於我而言不過是一個泛指的符號,與具體人和地域無關。它應當是我內心的一片獨立地域,是一個人對當下鄉村環境及人文變遷曆史的客觀記錄——我是其中的生存者之一,也是見證者之一,更是一個努力在對故鄉的種種認知之中,找到鄉村的文化屬性和現實位置的人——我熱愛,但要反叛,我懷疑,就必須質問。在事實麵前,我願意遭受指責和誤解,辯解大都是徒勞無功的,唯有時間,這把遲鈍的刀刃,最終打開真相。

此外,我也敢說,除了我之外,再沒有哪一個人會像我這樣細致入微地訴說它、記載它、理解它甚至埋怨它、斥責它,更緊要的是,我說出了事實,呈現的是現象也是本質,是過去也是現在,是一個也是一群。我隻是一個徒勞的逃跑者,當初的堅決和現在不自主的妥協,體現了一種個人的反叛性格和狂妄夢想。故鄉,就像一個聲色不動的智者,我逃到哪裏,都還是在她懷裏;我多麼怨恨,也還必須回到。我在文字當中說到的,都是親眼看到並有著極其深刻的體驗的——好在,不僅僅我是親曆者和體察者。

我和他們毫無區別,在浩瀚時光中,肉體總是會滅的,文字和嘴巴,哪一個也都不牢固,也不會不朽。我所做的,隻是記錄,一種事實的陳列,客觀的存在與節製的表達,與具體人無關,甚或地名相同,事跡匹配,但仍舊不隻是某一個確切地域和某些人群的——鄉村是一個廣闊而又隱秘的存在,尤其是連綿的北方鄉村,根深蒂固的儒家傳統、各自為戰的功利主義和實用生存哲學如性隨形,一而貫之,日日炊煙一般升騰不止,繚繞彌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