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隨遇而安,不苛求周遭的世界 心如城池
應邀聽演講,一個個登上台去,堆下笑來,鞠下躬去,抬起頭來,目光如扇麵掃視全台,然後揮霍灑落,激昂慷慨。看得出來,每個人都在台下下足了功夫,細究到每一個詞、每一個字眼兒、每一下語調的升降,就連手勢和眼神都對著鏡子仿練了無數次。就像席慕容說的,滿樹的花,沒有一朵是花錯了的。
可是,這滿樹的花,哪一朵是心苗所發?這明明是用虛假的音調炮製出來的虛假感動,所謂的演講,已經在激情越來越匱乏的窘境下,淪為炫耀聲技的舞台。我們遊在其中的這個用語言、麵貌、肢體動作、思想行為裝點支撐起來的世界,一種虛假的東西像水銀瀉地,已經滲進每個人的每一絲骨頭縫裏。智慧的人講真實,可是真實在哪裏?
下班回家,途經一段田間路,平疇裏有幹枯的棉葉和葵杆,上麵的葉子像大旗。一隻狗如貓走芭蕾,嫋嫋走過,安閑自在。西斜的太陽底下我居然出現兩個影子,一個沉黑,一個淡白。遊目四顧,才發現沉黑的是太陽的本光照出來的,淡白的則是太陽光照在玻璃上,再由玻璃反照出來。兩個影子都真實不虛,可又都不是本源的存在。真正的本源是我自己。心中一個個狂亂的念想,皆是光源照射出來的影子,然後變成人生舞台上的角色,沒有重量,沒有體積,不真實,卻足夠讓自己覺得龐大有力。
一路上漸走漸黑,將到小區大門的時候,天幾乎完全黑下來。西邊的天上有一顆星,我遙遙的看著它,一下子覺得很害臊。“月亮走,我也走”其實是極端自戀的表達,我看著星星不假,星星才顧不上看我呢,它想看也看不見,螞蟻似的一個人,灰塵似的一個人。整個世界在它眼裏恐怕還不及一個火柴盒子大,雖然它在我的眼裏像一粒螢火蟲那麼小。
聯合國的主席也這麼小,比爾?蓋茨也這麼小,大毒梟也這麼小,每個人都很小。小到沒必要弄得自己的生活事理紛繁。清水解渴,白米飯擋餓,粗布衣裳保暖,不搞婚外戀,不呼朋引伴,閑下來讀讀《追憶似水流年》,為什麼不把生活越過越簡單。
“老漁翁,一釣竿,靠山崖,傍水灣,扁舟來往無牽絆。沙鷗點點清波遠,荻港蕭蕭白晝寒,高歌一曲斜陽晚。一霎時波搖金影,驀抬頭月上東山。”鄭板橋作《道情十首》,這一首流傳最久遠,因其擊中人心底最隱秘的渴望:袪除繁雜,回歸簡靜。
回歸簡靜也是個力氣活兒,“人群”這個東西,自有一種神秘不可解的邏輯,你怎麼也逃不出它,牽一發可動全身。可是,退一萬步講,就算不逃出它,也要存自己一分真氣,好比花房看花,雖然有些不自然,也強似把自己長成一枝媚俗嘈雜的蒿草。
讀《西藏生死書》,裏麵說到紐舒龍德(Nyoshul Lungtok)是近代最偉大的大圓滿傳承上師之一,曾經親近他的老師貝珠仁波切達十八年之久。一個特別的晚上,貝珠仁波切終於傳法給他。當時他們住的大圓滿寺(佐欽寺)外麵,夜色很美,蔚藍色的天空萬裏無雲,繁星點點交相輝映。萬籟俱寂,偶爾從山腳下的佛寺傳來狗吠聲,劃破天際。
貝珠仁波切把紐舒龍德叫來:“我的孩子,過來躺在這裏。”
紐舒龍德挨著他躺了下來。
於是,貝珠仁波切問他:“你看到天上的星星嗎?”
“看到。”
“你聽到佐欽寺的狗叫聲嗎?”
“聽到。”
“你聽到我正在對你講什麼嗎?”
“聽到。”
“好極了,大圓滿就是這樣,如此而已。”
的確,大圓滿就是這樣,如此而已。無論你走到哪裏,隻要記得這個世界的美好與你同在,你的心便能獲得安定、寧靜的大圓滿。而這,便是“真”的所在。所謂的“真”,大約就是知道自己的心在哪裏,一路披荊斬棘,撒腿狂奔。數十年光陰,因緣聚合不失其簡,劫波渡盡不失其真,可比一座城池曆劫不毀,在日光下亮藍靜麗動人心。
燈影禪心:憤怒、疑惑、悲傷、嫉妒、妄念、癡狂、無力、匱乏、無信仰……這一切如同水墨滃染,使我們的心靈不再如原初的明晰和潔白。現在,把這些塵埃拭去,把那份清明拿回,好比心性如鏡,鏡上蒙塵,時時擦拭,方得見真。有它的指引,我們才能順流而下,在生命之河的盡頭,找到本屬於我們自己的幸福與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