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輯 靜心,風輕雲淡好時光 一邊走神,一邊走路
今天隨同本地政協視察冬季供暖情況。坐在車上,一瞥眼間,望見窗外,日頭仍暖,一棵棵綠樹迎麵來,又依次遞序地跑步排列到後麵去,都是極普通的小葉楊,裏頭卻有一棵分外明亮,像是綠葉片片,都被金汁塗滿。不及細看,已是倏掠而過。回頭再看,泯然眾樹矣。心下一驚,往前再看,原來每一株樹都像有一痕亮跡的分界線,像是畫在細密折扇上的畫片,迎著陽光走時,所見這一半發烏發暗,待到角度漸轉,整棵樹都漸漸通透如強光穿過玉葉。一株株竟然觀之不盡。古老的土城牆上又有一叢叢尚綠的矮樹,裏麵竟夾著一棵紅櫨,葉赤如染,如風吹炎焰。
前一陣子,被抽調到本地統計局協助搞人口普查,下鄉,走到一個破敗的村落,村支部偌大的庭院,牆圮屋頹,地上鋪的碎磚像人初睡醒的亂發,個個亂翹一把。倒是一叢竹開得好,碧葉不凋。
進屋,幾張大板桌並在一起,幾個人在那裏一筆一劃填表格。見有人去,即站起聆聽訓示。這裏頭沒我什麼事,於是透過塵灰迷矇的窗子往外看,發現翠竹還環著兩朵玫瑰花。
是真的環著,像兩條綠胳膊抱住一個寂寞的花壇。玫瑰已經開敗,兩三枝枝子長長地伸開,一枝腋窩長一朵,花苞半拆,一枝頭上頂一朵,已是盛極漸萎。近前想摘,才發現不獨有翠竹環護,還有一張大大的蛛網張裹,似在謹此宣告此花有主。我就此罷了手--本來也沒想要摘它離枝,不過是想湊近前嗅一下香氣,誰知連香氣也不肯給嗅……轉頭又見一點小花骨朵,尖尖圓圓的小紅嘴兒像少女嘴裏點的胭脂豆,色澤深紅,時令不對,想來就開出來也不過小小一粒血殷殷眉間痣。
退後一步,轉身離開。花木清貴,不敢唐突。
無論是視察供暖,還是下鄉調查,當時所行皆是正事,可是正事之餘,卻又有一些彎彎轉轉閑逸斜出的心思,也很有趣。好比人生長途,一邊走神,一邊走路。
天蒼地黃風清月白鳥綠花紅山溪遊魚潑剌得水響,這些東西原就好比苦奔人世的人的藥,自來的就有讓人拈花微笑的功效,哪怕秋天的花不得其時,那天生的顏色也讓人定性存神,不至於忘了自己是誰。
是誰呢?是一隻貪戀玫瑰花片的螞蟻,卻長了一顆貪戀塵世的心;又是一隻貪戀塵世的螞蟻,長了一顆貪戀玫瑰花片的心。
西藏的佛教上師索甲仁波切記述了蘇菲教大師路米的《桌上談話》一書中的一段話,路米大師說,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件事是絕對不能忘記的。如果你忘記其他事情,隻有那件事沒有忘記,你就不用擔心;反之,如果你記得、參與並完成其他事情,卻忘記那件事,那你就等於什麼也沒有做。這就好象國王派遣你到一個國家去完成一件特殊的工作。你去了,也做了一百件其他的事,但如果沒有完成你的任務,你就是什麼事都沒有做。每個人來到世間都有一件特定的事要完成,那就是他的目的。如果他沒有做那件事,就等於什麼事都沒有做。
不過,生而為凡人,隻要能在規定的情境之下辛苦走路的時候,還能夠有餘裕悄悄走神,已是幸福:必有被忽視已久的陽光躍然來到你的眼前,那平時視若無物的楊樹也站在路旁衝你招手,偶一相遇的紅櫨葉子也為你變成真正的秋葉,那兩朵玫瑰花也因為你看見它們了,它們從深淵漸漸浮上水麵,變成真的存在。這些於行路未必有用,卻能讓人保有一顆鮮潤的心。這樣一邊走神一邊走路,路總在那裏,它也不會斜,心也總在那裏,不會丟。
燈影禪心:生命辛勞,煙塵繚亂,本性時常會被過度的恐懼、憤怒、嫉妒、悲傷、不安遮掩。於是,我們忘了這棵樹的存在,變成得憤怒、恐懼、內疚、自我懷疑與不甘。當夜靜人定,鳥鳴山空,回眸細審,會發現菩提樹赫然在心,隻不過封煙裹塵。如今得見,乍喜乍驚,細擦細拭,月色當頭,每一片葉子都變成鑽石,整棵樹璀璨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