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輯 就此放下,人生便春暖花開 浮生有寄,心如夜鳥
十年前,我大學畢業,在一所鄉下中學任教,還結了婚,把家安在單位的一間破瓦房。屋的一角是張權作餐桌的茶幾,上麵擱著一個玻璃做的淡綠糖盆,裏麵是糝糝的白糖,用來消暑氣泡糖茶。
一天下課回家,發現糖盆上麵左三圈右三圈,一大群螞蟻正在享受大餐。循跡覓蹤,一條黑黑的蟻線一直延伸到門外一個大大的洞穴。無數螞蟻用觸角猛打招呼,呼姐喚妹,共赴蟠桃盛宴。
又惡心又害怕,想也不想拎起水壺,一注滾燙的開水就灌注了進去……
此後整整一天時間,無論是出門,回家,在院裏的大槐樹下和同事們玩牌,抑或夜半拿一本書看,都能看見,或者不看見也能想見,那個小小的蟻塚裏麵是什麼慘象。
從天而降的透明滾燙岩漿眨眼間覆蓋了整個王國。那些外出覓食的幸存者回到家裏,沒有人接過它們手裏的麥粒,也沒有人吐出蜜汁填充它們空空的胃,一片死寂。震驚過後,它們打起精神清理洞穴,把同伴姐妹的屍體一個個叼出來,擺在地麵上,竟然擺放了黑壓壓那麼大一片。
當然就想,也許我是做錯了什麼,可是又不知道到底錯在哪裏。
半月前下大雨,一夜未退。這個地勢低窪的北方城市水泱泱而流,車行公路如船走水上,劈波斬浪。下班回家,在便道上和一隻小貓咪狹路相逢。拳頭大的小東西,還沒滿月,渾身髒兮兮,走路晃晃悠悠,也沒什麼方向感,霧氣蒙蒙的大眼睛一片茫然,對蹲下身來的我居然視而不見,一邊淒涼地叫著,一邊繞過我埋頭向前,好像在尋找著什麼--估計是找媽媽。
扭著看它晃晃悠悠“飄”遠,天上又砸下銅錢大的雨點,旁邊的公路於它就是海洋,怎麼辦?
直起身走了兩步,終是不忍。
回頭撈起它,四個手指頭把它舉回了家。
撿回來個麻煩。洗澡,喂飯,聽它整夜喵喵地叫,弱弱的聲音像是討債,讓人隻恨變不成它媽,帶貓孩子也有點經驗。如今總算精神了點,四隻小腳像梅花瓣,正在我腳邊玩一團毛線。
讀豐子愷《護生畫集》,字字都是護生箴言。有人曾經質問他的自相矛盾,勸人素食,勸人勿壓死青草,勿剪冬青,勿折花枝,勿彎曲小鬆,那樣豈不是菜也不可割,豆也不可采,米麥皆不可吃了?人難道要吃泥土沙石活命?可是泥土砂石裏也許有草籽小蟲,人豈不是要餓死為上?豐子愷說:“護生是護自己的心,並不是護動植物。殘殺動植物這種舉動,足以養成人的殘忍心。”
一下子恍然。說到底,禪法的確不過是兩字:護心。去除殘忍心,長養慈悲心。割稻,采豆,拔蘿,掘菜,並非無故摘花傷葉,是以便不傷慈悲。有些事情做來傷到慈悲,這樣的事,便可以不必去做。
十年前那樣笨拙殘忍、讓人切齒的懵懂,險些和禪心擦肩而過,如今幸得一轉身。轉身也倒不是害怕報應,而是害怕對一隻小貓的生命的無動於衷,漸漸演變成整顆心的僵冷。
原來,人的凡心和禪心,也不過就在一念之間。
據說當年佛陀開悟,不想一個獨享,想讓所有人都體味到發現自己心性的妙處,於是講經、說法、微笑、拈花,可是人們明明都有佛性,卻因為被凡心包裹,總也無法開悟;有的人甚至覺得自己一介凡夫,有的自然便是凡心,開悟,那不是成神成聖者才有能力去做的麼?
其實錯了。
好比一本書中所講,一個人的凡心和禪心之隔,就像一隻花瓶,明明瓶內的空氣和瓶外的空氣一模一樣,卻被脆薄的瓶壁阻隔。如果你肯懷著一顆尋找本心的心去孜孜尋找,總有一天,會把花瓶摔成碎片,把裏麵的空氣和外麵的空氣合二為一,水乳交融。直到那時,你才會驚覺:哦,原來我也有佛性,於是花落籽實,雲開月明。
好比河流中孵化的大馬哈魚,成年後不辭艱辛逆流回溯,直為回到出生的水鄉。這顆心與禪的相會,也是春花秋月之後,繁華和荒涼遍曆,如今終覺浮生有寄,心如夜鳥,在枝子上靜謐而棲。
燈影禪心:“人的心在廣闊的空間和時間裏,總會有覺悟的時刻。那覺悟的靈光就像一根草,你抓住了攀緣而上就可以得到拯救,而如果棄如弊屣,就隻能在塵世中不斷沉淪。”所以,如果你要在不夠好的現實中,保持潔淨的心,讓你的心擦拭不夠好的現實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