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我的心頭,果然應驗了。
一直到現在,也沒有找到我的兒子。
兒子不見的一個月後,我老婆整日恍恍惚惚的,像變了個人似的。
我知道,再在華城待下去,是要出事的。我對老婆說,我們不到街上要錢了,去找兒子吧,老婆對我點點頭。我說把倆殘疾兒送福利院吧,老婆還是點頭。我說,我們一定要把兒子找回來,老婆突然跪在我麵前,拉著我的手,淚流滿麵。
我把倆殘疾兒送到福利院。送福利院時候是在晚上,孩子大約知道我要送他們走似的,不肯。我叫好電瓶車準備拉他們去,他們死活不肯上車。平時他們出去要錢,都是早上出去晚上回來,現在是晚上,他們大約預感到了,我好哄歹哄才把他們抱上車。
到福利院門口,我把孩子抱到院裏,然後大聲敲門,直到老師出來,我躲到樹叢裏,直到看著老師領著倆小家夥進去,我才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離去。
送走了陪了我們十年的兩個孩子,我們就開始找我們的兒子,我們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找,我也知道這樣的尋找無異於大海撈針,但我沒有辦法,我必須找,我隻有用找兒子來緩解老婆心頭的傷悲,我天真地想,要是現在老婆再懷孕,就好了。
可是老婆最終也沒有懷孕。
就在我們找了差不多一年沒有找到兒子後,老婆終於離開了人世。
我老婆是投江自盡的。
我老婆跳江是在上個月,那時我們已經踏上了故鄉的土地九江。我也不知道我們是怎樣找到九江的,反正就是一路瞎找。
我們先找了華城周邊的幾個城市後,就坐火車全國瞎跑,每到一個城市,就找火車站,找汽車站,找人行天橋,也找人販子。但現在的人販子不再像以前一樣好找了,隨你怎麼打聽,人家都說不知道。
那個時候,我們蓬頭垢麵,不成人樣,老婆沉默寡言,話一天比一天少,我想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晚上我就帶老婆到處玩玩,有時候也帶老婆到江邊吹吹風,沒想到,第二次去江邊的時候,就出事了。
那天晚上,我老婆趁我不備,翻過堅固的石頭護欄跳江了,我大喊著我老婆的名字,朝江下看,但除了滔滔的江水,什麼也看不見。
這時候,我也聽到別人在喊,有人跳江了。
江邊很快聚集了許多人,後來警察也來了,但都無能為力。水上警察開著汽艇打開探照燈找了一晚上,也沒有找到人。
早上,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老婆,死了。
我們一家人,隻剩下我一個了。我花錢請來打撈隊,沿途尋找老婆的屍體,找了一個月,從九江一路找到上海入海口,也沒有找到。那個時候,我也想死,也想往江裏一跳一死了之。
但轉念一想,我現在還不能死,我還有另外兩個殘疾孩子在華城,一年了,也不知道他們怎麼樣,會不會被福利院趕出來?我想臨死前看他們一眼,看完他們再死。
於是我又回到了華城。
我租的房子還在,家裏的東西一樣沒有動,電視機、電冰箱都還能用,包括這台電腦都是好的。我臨走的時候,付了房東足夠的錢,房東還經常進去幫我們打掃。
我到家後,看著人去樓空的房子,不禁悲從中來。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報應。在家坐了一會,我就去看那倆孩子,在福利院周圍斷斷續續轉了兩天,終於見到了他們。
那天,他們和一群小朋友一起到操場玩,我看到他們了。我在樹蔭下看著他們,他們沒有看見我。看著倆孩子在操場上艱難地玩耍,我流淚了。但看到福利院真的收留了他們,我又放心了。本來想給福利院一點錢,但我不敢進去,又聽說福利院有國家撥款,所以想想還是算了。
其實,這個時候,我的錢已經不多了,全國各地找孩子,再加上找老婆屍體,也花了不少錢。這個時候,也就剩下十幾萬元了。我想把這些錢,捐給菩薩。聽說華城靈岩寺的菩薩厲害,能幫死後的人超度,我一直想去拜他們,請他們原諒我,不求這輩子了,但求他們保佑我們一家死去的和即將死去的我吧,還有那個被我害死的孩子,保佑我們來生過得好一點,還要保佑我們那個丟掉的孩子。
中國這麼大,想找到是不可能了,我上尋求網上看了看,丟孩子的人家太多了,但找到的,沒幾個。保佑他被一戶好人家收買,千萬不要落到像我這樣的人手裏。不過,像我這樣的人畢竟少,這個我倒是放心,我隻想他被賣到好一點的人家,千萬不要太窮了。
我知道,他一定是被人販子偷去的,這個已經不用懷疑了。要不然怎麼會不見呢?就是跑出去掉進下水道淹死,最後也會發現啊,華城隻有大運河,又沒有長江。
其實,我兒子不見的第二天,我已經預感到是被人販子偷去的,隻是沒敢和我老婆講。我還想請菩薩保佑那兩個殘疾兒。可我一個人不敢去,我怕!我的罪孽太深重了,我怕見到菩薩,我想找個人陪我去,可是讓誰陪我呢?在華城我除了房東,一個人也不認識,而房東大媽耳朵不太靈光,我不想和她說得太多。
費小姐,你不知道我回華城後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我一邊想怎樣去見菩薩,一邊又想著怎樣去死,是像老婆一樣跳江?還是上吊?我想了好多天,這些死法都是我害怕的,跳江,我怕水嗆著難受,我聽說人入水後會垂死掙紮,即使自殺的人也一樣,那在水裏垂死掙紮的時候,一定特別難過。上吊,我怕痛,我看過上吊死的人,我們老家以前有個日子實在過不下去的老頭,上吊死了。我們看到他的時候,舌頭還伸出老長,脖子上還有很深的勒痕,樣子很嚇人。
我還聽人說,上吊和入水死的人,非要在害死一個人後,才可以投胎轉世,我不想再害人了,所以我不想這樣死。這事我也要和菩薩說說,求他保佑我老婆平安轉世吧,不要再害人了。小敏小姐,不要不相信這些,這世上的有些事,是我們人無法看清的,有些事,隻有神知道,你看,那些外國人都相信上帝呢,就連外國的那些有文化有水平的教授也相信,中國的上帝,就是菩薩。冥冥之中,一切都有菩薩注定,有因就有果,有果就有因。世間萬物,天地人神,都是循環往複的。我以前也不太相信這些,但我現在真的信了。
我想去買安眠藥,吃安眠藥死的人,可以平安轉世。可是藥店要處方,沒有處方不賣給我。我想啊想,想到後來,我覺得我還不能就這樣輕易地死了,我這樣輕易地死去,對不起我那個丟了的孩子,對不起我死去的女兒和老婆,更對不起被我害死和害殘的三孩子。
我要是這樣死了,這世間的人還不知道我做的這些壞事,有的人家還不知道要把自己的小孩看好,他們還不知道這世上有偷小孩的人販子。我要去警局,我要去自首。
有了這個想法後,我的日子更難過了,茶飯不思,徹夜難眠。
白天,我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的,到人群中走走,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是一個臨死的人,我討飯討的錢,自己還沒怎麼花呢,在捐給菩薩之前,我要自己花點,不花一點,多冤啊。可是,我吃不下飯,我隻能喝一點酒。
最難過的是晚上,我睡不著覺,我怕黑夜,我在床上紋絲不動地坐在漫漫黑夜裏,等待天明。我也去叫過酒吧女,叫了幾次,在白夜酒吧也叫過,我想在臨死之前享受一下做人的樂趣,下輩子,菩薩不一定會讓我轉成人了。可是上床以後,我又提不起來興致。你知道的,有些酒吧女,不像你……唉,不說這個了。
我多想有個人能陪我聊聊,可是我找不到。我在酒吧觀察你好多天了,我想你是最合適的人,我一直想和你聊聊,但一直沒敢。我想找你還有最重要的原因,是你認識那個警察。
小敏小姐,我要去自首,我要得到法律的審判,隻有這樣,我的靈魂才會安寧。
所以,我求你,請那個警察幫幫我,我進去後,不要打我,我也想注射死,我不想被槍斃,槍斃的人,投不了胎的。我知道你和他很熟的,你的話,他會聽。
啊,天什麼時候亮啦?還有好多話想說,沒有說完,天就亮啦。就寫到這裏吧。
一個罪孽深重的人:李德貴
打印稿的背麵,又用藍色的圓珠筆寫道:
小敏小姐,很感謝你陪了我半天一夜,還大老遠的陪我去了靈岩寺。
昨晚是我這一年多來,睡得最安穩的一夜覺了,很感謝你。
我就要去警局了,你一定幫我同那警察打聲招呼。謝謝你。這兩萬元,就算是對你的報答吧,這可都是天下好心人的錢,很幹淨。請你收下。
看信的過程中,小敏似乎跌進一個陰森恐怖的黑洞,渾身毛骨悚然。
看完信,小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集中到心髒地帶,以至於心髒不堪重壓而急速地亂蹦。她感到胸悶,缺氧,大腦一片空白,身體變成一具被掏空的軀殼。
小敏呆呆地坐在沙發上,好久才回過神來。
雖然李德貴的信,寫得語無倫次、磕磕碰碰,甚至還帶有一點神經兮兮的味道,但大致的意思,她還是看懂了。
回過神來的小敏,心中五味雜陳,天下竟有這樣的事!她為那倆孩子感到悲哀。
同時,她也莫名地同情起李德貴來,小敏知道這種同情是毫無原則的同情,但李德貴信中的懇切打動了小敏,讓她動了惻隱之心。小敏甚至還不住地責備自己,那天回來後怎麼就忘記打開包呢?
她認真而小心翼翼地收起信,給陶亞偉打電話,問陶亞偉聽說過李德貴的事情沒有,陶亞偉說哪個李德貴?沒有聽說過嘛。
小敏又說,是自己的一個朋友,讓他查一下最近全市範圍有沒有關押過一個叫李德貴的人,陶亞偉答應了。小敏還不放心,叮囑了幾遍讓他馬上就去,陶亞偉向小敏保證:馬上,馬上!小敏這才放下電話。
李德貴確實是自首了,是在一個鎮上的派出所自首的,人現在關押在看守所。
晚上,陶亞偉和小敏在賓館見麵後,陶亞偉告訴小敏查到了。
這在預料之中,所以小敏並不吃驚。聽陶亞偉說完,她怯怯地問:“會不會被判死刑?”
“看來死刑是免不了的,這家夥本來就不想活,經查他交代的句句屬實。”陶亞偉坐在椅子上點上一根煙,慢悠悠地說。
“他不是投案自首嗎,是不是可以減輕?”小敏急切地問。
“那也要看情況的,像他這樣十惡不赦的,很難!這狗日的,死有餘辜,把好好的孩子弄殘疾了幫他要錢,自己日子過得瀟灑無比,警察到他房東家看看,睡的床是幾千元買的,坐的沙發是真皮的,一家人的衣服全是名牌,家用電器一樣不缺,包括電腦都有。”
“沒有其他辦法了嗎?”小敏對陶亞偉說的這些不感興趣,她隻關心他會怎麼判。
“沒有。”陶亞偉聳肩,搖頭,然後又問:“他是你什麼人啊?這麼關心?”
小敏一時語塞,她也不知道怎麼會對一個幾乎和自己毫無關係的人的生死這麼關心。
過了一會,小敏問:“我能去看看他嗎?我想去看看他。”
“這不行,現在隻有律師能夠見他。”
小敏又沉默了一會,然後說:“那你幫我想想辦法,讓他在裏麵不要受同號子的人欺,他已經是一個快死的人了,不應該再受折磨,行嗎?”
“這個好辦,我現在就幫你打電話。”
陶亞偉打完電話後,過來用手搭在小敏的肩上,小敏的肩在微微地抖動著。
陶亞偉說:“電話打了,他們會照顧好他最後的日子的。李德貴不是你什麼人吧?”
小敏輕輕地搖頭,回道說:“不是。”
第二天,小敏帶著李德貴的那兩萬元,目光迷離地到福利院看孩子。
福利院的孩子有很多,有看上去健康的,但大多數是明顯不健康的,有歪鼻斜眼的,有缺臂少腿的,有黯然沉靜的,有歡蹦亂跳的,但在老師的照顧下,個個穿戴幹淨,顯得可愛。
小敏不知道誰是李德貴說的那兩個孩子,來的時候本準備打聽的,但到這後,小敏又不想打聽了,現在她不想知道到底誰是那兩個孩子,也不忍心知道。
接待她的,是一位年輕的女老師,眉清目秀,花樣年華,臉上還有甜甜的酒窩。
老師不知道她此行的目的,以為是來參觀的,帶著她參觀孩子們的宿舍,食堂,操場。
小敏對老師說,想見見院長。老師同意了,帶著她從一群孩子中間穿過,孩子們咿咿呀呀參差不齊地對她說:“阿姨好。”
小敏向孩子們揮揮手,沒有說話。
院長辦公室很簡陋,兩張很舊的辦公桌放在屋子的中央,上麵鋪了玻璃。院長是一位上了年紀的阿姨,臉上皺紋叢生,但看上去很和藹。
小敏不想在這裏待太久,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所以見到院長後沒等院長給她倒完水,就從包裏取出一萬元,想了想,又取出另外一萬,一起交給了院長。
她本是想留下一萬元的,但看著蒼老的院長,她還是拿出來了。
院長接過錢,很感動,慌忙拿出一個本子,手顫抖著讓她留下名字。小敏搖搖頭,艱難地從臉上擠出了一絲笑來。小敏知道,她的笑容一定很淒慘,很難看。
從福利院回來,小敏的靈魂似乎受到一次莊嚴的洗禮,壓抑在小敏心頭對李德貴莫名其妙的愧疚感,也被逐漸稀釋。小敏想,那封信早一天看到和遲一天看到,其實沒有任何區別。李德貴是咎由自取,或許真像他信裏講的一樣,現在已經得到了解脫。這是因果報應,怪不得別人。
這樣的想法如靈丹妙藥,使得鬱悶的小敏如釋重負。如釋重負的小敏腦裏,還不時浮現起年輕女老師和年老院長的形象來,一起出現在小敏腦際的,還有那些身體殘缺但很可愛的孩子們。
小敏想著她們,心裏油然而生出一股對生命的敬意和敬畏,腦子也變得空靈起來。
一連幾天都是雨天,淅淅瀝瀝的小雨下個不停,整個城市籠罩在一片灰色的雨幕裏。
因為這場雨,氣溫降了不少,前陣子逼人的暑氣,不見了,天氣顯得宜人了許多。人在這樣的天氣裏,總會心生倦意。
街道上處處有積水,汽車開過,水花飛濺。花園浜已經成為一片澤國,碎磚瓦礫中間,是一個個小型的池塘,老鼠亂躥,垃圾遍地。
早晨九點,小敏打著一把小花傘,一路踮腳走到胡傳文的院前。
本來,小敏已經不想再蹚這趟渾水,但昨天肖建華又找到她,勸她。
肖建華找小敏,也是無奈之舉,工程開工這麼多天了,進展還是不大。斷水斷電以後,又有極少數人家迫於壓力,簽字搬遷了,但還有許多沒有簽字的人家穩如泰山、紋絲不動。
即使黑虎讓工人騷擾住戶,晚上用磚頭砸住戶家的玻璃,還往住戶家院子裏扔死老鼠,但都無濟於事。
伍思雨又一天一個電話,催問工程進度,催到最後,連肖建華自己都覺得,這一次確實有點慢了。
肖建華知道,他們都在看著阿三和胡傳文呢,必須盡快解決這兩戶。解決了這兩戶,其他住戶不肯簽字問題,就會迎刃而解,實在不行,就采取特別的措施。
肖建華把小敏約到賓館,做小敏的思想工作,不厭其煩,喋喋不休。
小敏是個經不住勸的人,就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