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燈帶著安文卿來到自己的住所, 這裏是化外之地, 似乎距離城市很近, 因為執燈隻是花費不到一秒的時間就將安文卿帶到此地,但若有人真要來尋找這片住所,會發現這裏是距離城市萬裏之外一處荒涼山脈的懸崖峭壁上,周圍雲山霧繚。
安文卿站在崖邊平台上,腳下就是萬丈深淵, 雲層疊疊, 再怎麼雜亂的內心看到這副曠景,一刹那間會覺得世上似乎沒有什麼事過不去。心曠神怡, 忘卻一切。
執燈給安文卿遞來一杯熱茶, 裏麵不是茶葉,而是一種灰褐色不知名植物的籽, 安文卿接過喝了一口,沁入心脾的清香,還帶著一絲絲甜味,其中似乎混雜著一種能在血液裏遊走全身的能量,洗滌掉俗世汙穢。
安文卿斂目,沉默。
執燈輕輕笑起,陪安文卿並肩站立在崖邊,望著下麵的山川大地, 語氣溫柔:“文卿,他執念太深,你心結太重, 你勸他放下執念,那你自己呢?你和顧玄弈總該有個了結,給他、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執燈,你愛過一個人嗎?”不知為何,安文卿突然很想問這個問題,即使他並不覺得執燈的答案能影響到他的決定。
執燈微微一笑:“愛過,而且現在也一直愛著。你們人總認為神沒有七情六欲,可又認為世間萬物皆有情愛,難道神就不算世間萬物之一嗎?有愛,才能真正成為神,才能愛眾人愛這世間。”
安文卿搖搖頭:“我做不到像你這麼博愛。”
執燈:“你不需要博愛啊,當你心中有愛,即使這個愛隻是專情於一人,這份愛會讓你溫柔對待其他人。”
“試著打開一下你的心結,如果你實在做不到,我有一個不太好的法子,就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接受。”
安文卿十分好奇:“什麼法子?”
執燈虛空畫圈,鋪一張明鏡,裏麵倒映著人世間種種:“究其根本,你的心結源頭來自於你的父親。時間流逝萬年滄海桑田,你父親的倔在於當時的經曆,既然你與顧玄弈已經經曆千年,不如且看千年後你父親轉世後還是否堅持已見。”
安文卿一時沒能聽明白,不解地看向執燈。
執燈淡笑,他的笑似乎總是那麼溫柔:“我能找到他,喚他入夢,在夢中他會記起千年前的你,我送你入他夢中,讓你有機會再問他一次,看他是否還堅持當初的選擇。”
安文卿抿唇為難:“既已轉世,我不想打擾父親的今生。”
執燈:“放心,大夢一場,夢醒便忘。他不會記得你。”
安文卿陷入遲疑不決的領地,一方麵他真的想知道父親的抉擇有沒有改變,一方麵他又怕。
即使經過轉世,依舊被那個曾經養育他、培育他的人告知——“我不允許。”
執燈溫暖的手掌按在安文卿手背上,輕輕牽著懸在明鏡上空:“給自己一次機會,好嗎?”
安文卿閉上眼睛,點頭。
手背上那輕微的重量消失,安文卿睜開眼睛,周圍迷霧重重,往前走幾步,赫然是一座極其熟悉的宅院門口,抬頭,匾額上書兩個蒼勁有力的大字:安府。
那是父親的筆跡。
推開熟悉的家門,門口的路直通大堂,安文卿看到熟悉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眼眶漸漸濕潤,而後他就看到不遠處那個更為熟悉的身影。
幾乎是脫口而出的呼喚:“父親!”
那個身影緩緩轉過身,看到安文卿時明顯一愣,夢中的安雨霖還是壯年的樣子,劍眉星目,意氣風發。
安雨霖認出安文卿,慈愛笑著將安文卿攬入懷中,輕撫安文卿的長發:“這麼大個人了,哭什麼。”
“文卿想念父親。”安文卿跪撲在安雨霖懷裏,“是文卿不好,才會惹父親氣壞身子。”
安雨霖的記憶完整,他似乎知道這是一場夢,因為在他的記憶中,他本該是個現代小商人,可現在又多了一份記憶,記憶中的他是古代一位丟官落魄的前官員,那份多出來的記憶很是真實,從出生到死亡,還有懷裏這個孩子。
“都過去了。”安雨霖扶起安文卿,“這些年,你過得如何?”
安文卿一邊抹著眼淚強忍淚水,一邊將自己之後的經曆盡數告知安雨霖,安雨霖聽著,心裏很不是滋味。
唉聲歎氣,安雨霖忍不住打斷安文卿:“別說了。”
安文卿抬頭,怔怔:“父親。”
安雨霖憐惜地看著他:“話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怎麼就……唉我理解那個我的意思,也尊重那個我的決定,可是啊,孩子,我是想要你過的好,能有一份出息,覺得他給不了你安穩和幸福才會百般阻撓,可是既然現實證明你不適合做官那條路,你離開他並不開心,並且無法再愛上另外的人,你為何不為你自己考慮一下?”
安文卿呆呆的,全然忘記作何反應,安雨霖看著這樣的他,更覺得心疼:“人心都是肉長的,要是那時候我知道顧家那小子對你如此癡心,要是知道你會因此遭受這麼多的痛苦,我怎麼可能還忍心拆散你們。說句不好聽的,我死了就什麼都不知道,可你們還活著。”
安雨霖粗糙的手掌撫上安文卿的眼角,用大拇指指腹擦去殘留的淚痕:“孩子,如果還來得及,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吧。我雖然還是不太理解為什麼你們兩個男人非要選擇彼此,但既然都已經糾纏了那麼久,痛苦了那麼久,能幸福的話,就趕緊在一起,別等到後悔都來不及。”
安文卿眼眶裏的淚更加搖搖欲墜:“父親,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我騙你做什麼!”安雨霖無奈一笑,“別哭了,你一哭,我心裏也不好受,感覺自己前世作孽深重。”
“嗯。”安文卿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努力笑了一下,擠出的笑容卻是比哭還難看。
外麵的迷霧開始蔓延至宅內,安文卿知道這是夢境即將消失的征兆,不舍地看著安雨霖,安雨霖拍拍他的腦袋,語重心長:“接下來為自己活,開心點。”
濃霧開始滲透進大堂,安文卿逐漸看不清安雨霖的麵容,這時在濃霧中傳來安雨霖最後的囑咐,幾乎是大聲喊著生怕安文卿聽不到:“要是他和你在一起後開始對你不好,那就甩掉他!找個更好的!”
本該是傷心的最終離別,安文卿硬是笑了出來,呢喃:“父親……”
濃霧退散開,像是一團棉花糖融入回崖下層層雲海,安文卿傻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回神。
執燈望著雲海盡頭,有光似乎要衝破雲層,他回頭望向安文卿:“看,日出了。”
當第一縷朝陽照向安文卿的臉龐,他回過神來看著眼前的一切,微微笑起,一掃之前的陰沉。
執燈突然說:“不過啊,你也不能這麼快就原諒他,若不是他一意孤行,或許你們的結局也不該是現在這樣。”
安文卿愣住,讓自己盡快原諒顧玄弈的是執燈,讓自己不能這麼快原諒顧玄弈的還是執燈。
執燈一臉鎮定:“我說的並不矛盾。你原先的身體怕是不能用了,現在這副魔偶身軀也不適合,你在我這先住著,待我洗滌盡你身上的魔氣,教你一招重塑肉身的本領。”他回頭看著已經躍然雲海上的圓日,語氣裏竟是滿滿的羨慕,“愛人重逢,還是各自以原本的麵目相見比較好。”
這一刻,安文卿似乎略懂執燈之前說過的話——“當你心中有愛,即使這個愛隻是專情於一人,這份愛會讓你溫柔對待其他人。”
被執燈愛著的那個人,會是怎樣一個人?肯定也是個極盡溫柔的人。
雲上三月,人間一季,這時間倒是沒有相差。
安文卿提著一盞亮著微弱燭火的琉璃古燈來到午靈山舊址,這裏已經隻剩下一片未受影響的樹林和一汪巨潭。
潭邊有個木屋,很是簡陋,看上去像是某個手工活不熟練的木匠早期練習作品,歪歪扭扭,但令安文卿意外的是,偏偏透著一股詭異的美感。
安文卿來到木屋前,木屋並沒有門,一眼就能看到裏麵供奉著一座木像,這個木製人像倒不似木屋這般敷衍,雕刻得異常精致,栩栩如生。
木像前麵擺放著香火和貢品,上麵立著牌位,上刻:午靈山山神像。
安文卿拿起桌上的香燭,點燃後雙手合十拜了幾拜,虔誠地插在香燭座上。
從木屋深處走出來一人,看到有外人前來祭拜,隻是淡淡掃一眼,那雙眼裏再沒有從前的厲氣與傲慢。
程無言看燭台上自己先前供奉的檀香已經快要燃盡,便過來續上,安文卿安靜在一旁等著他做完這一切。
身旁這個陌生人久久沒有離去,身上又透著一股幹淨清澈的神仆氣息,程無言終於肯拿正眼打量安文卿,眼裏露出些許疑惑,用眼神詢問:你是誰?
安文卿提著燈,乖巧站立:“你想為他積攢功德,讓世人供奉他,好讓他元神能夠重新聚集,可是你現在這樣做,收效甚微。”
被人看穿心思,程無言沒有生氣,反而問:“我隻能做到這樣,那你說,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安文卿微微抬起手上的琉璃古燈:“這裏麵亮著的,便是你之前沒有尋到,葉致文剩下的半點靈元。”
程無言當即從安文卿手中將那古燈搶去,小心捧在手掌上,看著裏麵散出的微光,的確是熟悉至靈魂深處的氣息。
他似乎明白眼前這個人是何人派來的——執燈。
連忙詢問,聲音裏竟微微顫抖:“需要我怎麼做?”聽的出,是極度喜悅到緊張。
安文卿將執燈囑咐自己的話轉交給程無言:“既然誠心贖罪,就要付出點行動,你總是守在他隕落的潭邊也無濟於事。他躲著你,不願見你,你便讓他好好看看你的改變,隻有等他看到你為他棄魔從俗,看到你真心實意為他、也為你自己積攢善緣,他四散的魂魄才有可能受這燈光召喚。”
程無言嘴角抑製不住地微微抽搐:“積攢善緣?”這麼多年以來,他隻擅長積攢惡緣,可不知道怎麼積攢善緣,而且,他並沒有棄魔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