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淚水泅濕毛毯(2 / 3)

那時聽到他這樣說,我似乎有些擔憂與落寞,我怕時光將我的臉變了模樣讓他再也認不出來,也怕自己忽然一天醒來就忘記了他。

因為那年我十二歲,而他,卻已是馬背上風姿矯健的弱冠男子。

他說完調轉馬頭,帶著一行人絕塵而去,隻留給我滿目瀟灑俊美的背影。

而我,早已不記得我講了什麼,隻知道一個戴著麵具的男子給我講了一個沒頭沒腦的故事,故事裏有他的平安酥和長命鎖,還有他說:我不會忘記你的。

他絕塵而去,我仍舊坐在門口,等著外公信裏的子桑先生。等著等著,便打起了瞌睡。

“小姑娘?”意識朦朧中似乎聽到有人叫我,我睜開惺忪的眼,一個男子清秀俊雅的麵容映入我的視線,他正俯身輕拍著我的肩膀,見我醒來,便對我和藹的一笑。

我腦袋裏一個激靈,謔地站起,他還彎著腰,我的額頭直直撞上他的額頭,我呲起牙,餘光卻瞥見他依舊淡淡的笑。撞上他的那一瞬間,我清楚的聞到一股梨花的清香,再看他的鞋緣沾了些許的青泥,又是一襲白袍,當即明白過來,我驚喜的叫出來,“是子桑先生嗎?”

男子彎起嘴角,露出好看的梨渦,柔聲說道:“你是老師的外孫女吧,怎麼坐在院門口,現雖已入春,但天氣還是涼的,小心才好。”他的關切讓我心裏暖一陣又酸一陣,我垂下頭落寞至極:“外公遠遊前,讓我等你。”

頭頂上傳來安慰的同時,溫暖的掌心覆在我的頭頂上,“別難過,以後我會陪著你的。”我抬頭正對上他明媚的笑容,然後才發現已是日暮時分,天邊的五彩雲霞給他的白袍子鑲上一層絢麗的花邊。恍然間,我竟想起七年前那個隻有一麵之緣的少年。

那是在胤寬帶我來梨山的路上遇到的俊雅少年。

那時我們正駕車馳騁在林間,忽的耳邊似乎閃過強烈的氣流,隻聽得胤寬喊道:“小主別出來!”

我不明就裏,偷偷從簾角向外望,隻見胤寬已跳下馬車和兩個黑衣男子打得難解難分,我回過神,將母親的玉髓簫和鱗銀鞭收好,這時有個黑衣男人得空跳上馬車,一柄長劍直直向我刺來,我還未閃躲,胤寬已趕來救我,另一個男子趁機在胤寬背後劃開一道口子,那兩人武功並不及胤寬,隻是他又要顧我,又要同時對付兩個人,難免吃力。

我不忍讓他獨自作戰,於是毫不猶豫的撩開簾子,衝他們喊:“若是隻取財物,那拿去就是。若是取我二人性命,請說個明白。”

其中一人回頭看我,胤寬看準了時機,一劍刺破他的左肩,那人立刻又廝殺開去,卻還是答了我的話:“我們隻奉命行事,你們快束手就擒,何必徒作抵抗?”

又有一個人持劍向我奔來,被胤寬擋住,他回頭快速看我一眼,說:“小主快走吧,我答應你母親,要保你周全!”

我不理會,要我丟下他先走是絕對不可能的。”派你們來的可是耶律延禧?”我言辭堅決。那兩人明顯一愣,臉上快速閃過一絲疑惑,隨即冷冷說道:“無可奉告!”

我不再多問,知道已問不出什麼結果,於是拉起韁繩,抽出身後銀色馬鞭,一鞭子抽在馬屁股上,馬吃痛迅疾向前奔跑,我衝胤寬喊:“快上來!”馬車經胤寬身旁時,他向那兩人揮出一劍,黑衣男子齊齊向後退一步,胤寬順勢跳上馬車,接過我手裏的韁繩,我並不進車內,與他並肩而坐,向後望那兩人並沒有追來,我們便稍安下心。

“胤寬傷得不輕。”我說。可胤寬的“沒事”才剛說了一個“沒”字,馬突然發狂似的前蹄騰起,我猝不及防的向後仰去,好在胤寬及時停住了馬車,我才沒有摔出去。原來一支漂亮的白羽箭正插在馬股上。

胤寬將我扶下馬車,這時已有數十位騎著馬的黑衣人包圍了我們,從衣服看,是和剛才那兩個人一夥的。

我捏緊了包袱,無論如何,要保護好母親的遺物。

胤寬高聲詢問他們是何人,但沒有人說話,好像在等一個人,終於有個少年騎著馬緩緩踱到我們麵前,眼神細細的從我們臉上打量,那少年也隻不過十歲年華,卻有讓人壓抑的氣勢,這大概是我至今見過最美的男孩子了,遠處雪白的梨山襯得他恍若天人,天邊的雲霞在他眸子裏流光溢彩,這種幹淨明朗的氣息,是我在宋室貴族子弟裏不曾見過的。

這時,剛才同胤寬廝打的其中一個男人來到那少年身旁說了些什麼,那少年再看我們時眼裏的敵意少了一份,疑惑卻多了一份。他對我開口:“你說我們是耶律延禧的人?”

我不解地皺眉,手裏握緊了馬鞭,驀地抬頭反問:“不是嗎?”

少年的眼裏多了一份不易察覺的笑意,肯定的回答:“不是。”他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梨山,問道:“你們是要去拜訪蒼最老先生嗎?”我正欲回答,胤寬將我護在身後說:“正是。”

那少年揚了揚嘴角,一陣風將他束起的青絲揚起來,他說:“原來是蒼最先生的客人,剛才多有冒犯是在下管教疏職,還請見諒。”

他語氣謙遜從容,麵容又溫潤如玉。說完,當即所有人讓開一條路,已有人將他們的馬換上馬車,駕著來到我們麵前,胤寬拱手道一聲謝後,將我抱進車內,疾馳而去。

回頭時,隻見他背對自己,腦後長長的馬尾幹練漂亮,這似乎是我年少時的第一次情動。

“我叫子桑嬴,我叫你墨兒如何?”他回頭莞爾一笑。

我不好意思的笑,解釋道:“外公怕我趙姓惹事端,於是改姓了墨,因為他自小教我墨家思想。”

他聽了我的話,好像也回憶起了他的老師:“老師一向獨愛墨家經典,兼愛非攻之研讀跟是不在話下,可惜我學的尚淺,還沒承到老師的萬分之一。”說罷,他搖頭輕歎,白色寬大的袍子被風鼓起來,卻顯得他瘦削異常。

“老師囑托我帶你下山,但你如不願意,我便在這梨山上做你的先生,這是我對老師的承諾。”話至一半,他踱步來到我麵前,繼續說:“如今也是我對自己的承諾。”

我抬頭正對他熠熠明眸,在他黝黑的瞳孔裏,我看見了自己的樣子,豆蔻年華,我的模樣大有承襲母親的趨勢,母親是容冠一時的才女,我若真像母親,那是該高興,還是憂懼。

“我要下山。”我忽然堅定的說。見先生一臉訝異,我又重複說:“先生,我要跟你下山。先生是外祖父唯一的弟子,才華抱負自不必說,怎麼可因為一個承諾而禁錮了自己的雙翅,外公一定不忍心讓你埋沒在這區區梨山上的,我也不願意。”

先生聽完我的話,已是滿臉的不可置信,我未看過他如此激動的樣子,他走過來環手抱住我,聲音因激動而顫抖起來:“倘若你真願跟隨我浪跡天涯,我自然對你不離不棄,可你若選擇安居在這梨山上,我寧願折了翅膀也是要守著你的。”我能感覺到,先生並不是因為我下山的決定而興奮,而是因為我相信了他,我看到了他的翅膀而開心。他雖比我年長幾歲,但那一刻,我也體會到了他的孩子心性,他本該這樣的吧,畢竟他連雙十年華都差好幾個春秋呢。

他忽然鬆開我,說:“老師還交代我一件事,讓我教你吹玉髓簫。”

我們本計劃一切安置停當後就下山,可是出發的前一天,我忽然病倒了。

一連燒了好幾天,絲毫沒有退的跡象,我終日躺在床榻上,睡了醒,醒了睡,有時能感覺到子桑先生在替我把脈,有時能夠聞到濃重的藥味,我全身滾燙,衣服都已濕透,恍惚間感覺被人抱起,我呢喃著喊了一聲“先生”,子桑先生在我耳邊輕聲答道:“墨兒,醒了嗎?燒已經開始退了,再吃兩天藥,你就能痊愈。”接著是一連串小聲的話語,我已沉沉昏睡過去,隻感覺熱氣繚繞,身體舒適極了,不斷有暖流在我周身汩汩流過,夢裏麵也知道先生在我身邊,便萬分安心的睡去。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

外公常吟誦這首詩,我並不解其中滋味,耳邊縈繞著悠揚飄逸的簫聲,身處墨香竹鄉梨香之中,外祖父清瘦瀟灑的身影鐫刻在梨山的每一棵樹中,有時曲擱一半,外祖父驀然轉身,對我戚戚感慨:“你母親的用心,日後綰蘇若不能諒解,那就請同外公一起怪罪了去吧。”我茫然看他,外公卻隻苦澀的笑。

忽然間,外公的身影消失了,我感覺到有人在拍我的臉,我支吾了一聲算作回答,隻聽到先生高興的聲音:“墨兒,你終於醒了,來喝點粥,你已經好久沒吃東西啦。”

我勉強撐開眼,看到消瘦許多的子桑先生,原本寬大的袍子現在更加不合身了,心裏一陣難過,我咬著嘴唇說不出話,悄悄的拉了拉被子,把頭縮進去,卻突然間發現自己的衣物被換掉了,又噌的坐起來,“先……先生……”

先生端起粥,看見我漲得通紅的臉便明白了,表情也跟著不自然下去,他支支吾吾的說:“沒有……別人在,又不能看著你……你燒了五天了。”

我放下被子,挪到先生身邊,囁嚅著:“先生對不起……”

子桑心裏陡生出不安的情緒來,又有點生氣的說道:“墨兒說什麼呢……”看他的表情放鬆下來,我便借機打趣道:“先生現在瘦的像屋外的綠竹,穿這衣服都不好看了。”

先生聽到我的玩笑話,竟有些窘迫起來,又問我道:“墨兒,先生想,我們暫時不下山吧。”

“為什麼?”我奇怪的問。

子桑先生回答道:“你的身體還需要調理,況且你還年幼,等過兩年吧。”

我並不是急著想下山,隻是不明白先生的意思:“隻是風寒而已,現在燒也已經退了,難道還有哪裏不妥嗎?”我試探著問,先生不看我,飄忽的望著門外的梨花,聲音像梨花瓣一樣輕柔:“聽老師說,墨兒以前住在大遼宮內,大概是那時候身體沒照料好,留下了後遺症。下山路途辛苦,前途未知,你現在不適奔波。”

我不再多問,懷疑更添幾分,先生的話做了保留,是怕我難過還是不能講,我無從獲悉。隻接過他手裏的一碗清粥,還未入口,就覺得清香撲鼻,我睜大了眼等他解釋,果然先生又露出了笑渦,我一時看得意亂神迷。

先生說道:“裏麵加了碾碎的梨花瓣,不多,你吃著不會澀舌。”

我回了回神,卻發現先生的目光滯留在我臉上,我低下頭心虛的說:“像先生這般的男子,世間怕是再也尋不到了吧。”

埋著頭卻聽到先生一聲輕笑,抬頭時又對上他的明眸,這雙眼裏總有讓我自愧不如的清澈,他說:“兩年後我們下山離開遼國,那時你的身體便也明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