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這樣看著我的眼睛,毫不掩飾裏麵的情感,似乎他這一眼,已經把多年後的我悉數看穿。
兩年後,我便十四歲了,那時會有怎樣的明朗呢?
保大五年,因遼皇室驕奢淫逸,而致府庫空虛,天祚帝歲老昏庸,朝政廢弛,官僚貴族橫征暴斂,各地百姓揭竿起義,民兵互相拚殺。內政亂,而外患憂,金國的鐵騎終於踏進了這片國土,站在城巔望去,盡是廢墟。
那日,先生從外麵回來,風塵仆仆,鬢角微濕,隻有雙眸依舊神采奕奕,他一進門就拍著掌,對我說:“江山就快易主,金國滅遼勢在必得,不出五年,遼土必易主,隻是現在各地混戰不斷,要完全收複,還需花些心思。不知道金國怎樣對待遼國的俘虜。”
一開始的興奮變為深深的憂慮,我心裏困惑,卻發現自己不敢問,他看我眉頭緊擰在一起,於是問我:“墨兒,你有話盡可以問。”我寬慰一笑,櫻唇輕啟,先生怔了片刻,我說道:“先生不是遼國人,對不對?”
“對。”他毫無芥蒂的爽快回答,我隻能責怪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那麼先生是……”我又小心問道,兩年來他從未提過他的身份,這讓我問的很艱難。
“金人。”他說完便注視著我的表情,我忽然有些生氣。
先生並不是每日都住在山上,有時隻要有一隻奇特而漂亮的鳥停在他身邊,接著他便會一連幾天不出現,那隻鳥,和曾經在遼國宮殿裏看見的那對殉情的鳥一樣。
我從不問他在忙什麼,有時見他煩惱,每每問起,他總敷衍我道:“不管外麵世道如何板蕩,我一定不讓這梨山收到打擾。”他總是語氣堅決,無比自信。這種篤定打消我的疑慮,我選擇相信,一如第一次和他談話時的相信。
“我們明日就下山吧,我決定了。”我冷冷的說,先生這才放下手中的東西,黯然的說:“等你把這些藥吃完,我們就走。”我不知發什麼瘋,回頭快步走到他身邊,搶過他手裏的藥,狠狠的摔出去,第一次對他吼道:“又是藥,兩年了,你說我的身體會明朗的,可我自己竟連自己得的什麼病都不知道,隻因為我相信你,所以我不問,完完全全的接受你的照顧,可是先生呢,你是什麼人,在做些什麼,我都不知道,我不問,不代表我不介意!”
先生驚恐的看著我,第一次,我看見他眼裏的光滅了下去,他臉色蒼白,正想說些什麼,卻突然急劇咳嗽起來,他伸出手想摸我的臉,我快速跑過去,抓住他的手放在我的臉上,他突然安下心來,癡癡地笑,我嗚咽著抱住他,懇求道:“先生不要離開我!對不起對不起……”他把頭擱在我肩上,雙臂無力的垂下,整個身體垮下去。我重心不穩,兩人皆倒在地上,先生壓在我身上昏睡過去,我使勁的拍打著他的背,不斷地喊他,我當時那麼害怕,害怕先生的魂魄就這麼悄無聲息的潛入了滿山的梨樹林中,再也無跡可尋。
等將先生安置在床上後,我才發現他胸前的衣襟猩紅一片,我自己的衣服上也是沾滿了血漬,我小心拉開他常穿的白色長袍,胸口上的傷口讓我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傷口不大但很深,應該是箭之類的利器所傷。
他似乎感覺到我的眼淚掉落在他的胸膛上,微微呻吟著,我握住他的手,不停的對他說“先生別怕”,可其實是我自己在害怕。他的嘴角微微揚起,露出淺淺的梨渦。
對於醫術,我隻會一點皮毛,幸好這時先生已經恢複了一點意識,讓我按他說的做,終於簡單處理完傷口,替他換上一件茶色長衣,先生一向隻穿白色,可到底是美麗的男子,粗布或綢錦都掩飾不了他的風華。
他又繼續沉沉睡去,我凝視著他,終於俯身在他幹澀而蒼白的唇上輕輕一吻,舌尖點了點他的唇,窗外梨花一下子絢爛無比。
先生就這樣躺了兩日,一次在他午睡時,那隻漂亮的鳥停在窗檻上,“咕咕”叫了兩聲,我躡腳走過去,它不但沒有受驚,反而與我十分親昵,我想大概是我與先生處久了,身上也沾染了他的氣息吧。
輕輕撫摸著它的羽毛,卻發現它的腿上綁著一卷書信,我回頭看了一眼,見先生睡著,便私自把信拆了下來。我是很好奇的,不對信,而是對先生,因為對他莫名的喜歡和依戀。
我有了窺探他內心的衝動,這種心情讓我焦躁,我毫不猶豫的打開了信箋:子桑先生親啟:北邊戰事已定,大軍已在南撤,陛下有意整頓軍治,意計三個月內整裝出發,遼之戰事結束,陛下有意矛指宋朝,在下知大宋對先生而言與遼國不同,這次作戰,先生是否參與,全在先生定奪。另外先生中毒的解藥已經拿到,如若不便,可隨時派人來麓尾客棧拿取。先生好生養傷,陛下自會回報先生的功勞。
完顏羲。
信中說,先生中了毒,莫非是毒箭,難道先生真的上了戰場,可他並不會武,而且體質一向薄弱,大宋對先生而言為何又不一樣?署名之人姓氏完顏,不知他是何身份的金人。三個月內,再攻宋境,難道宋朝真的要亡了嗎?我的故土,怎能就這樣沉淪在金人的鐵蹄之下。
再看子桑先生,雖然依舊麵色安穩的睡著,可還是會時不時痛苦的呻吟兩聲。自己中了毒卻又瞞著,我心裏氣惱,於是決定親自下山去趟麓尾客棧。我坐在院門口,拿出隨身攜帶的玉髓簫,吹了一曲先生教的《子衿》,學了兩年,竟連他的一半都及不上。倏地響起了胤寬,遼國易主,也不知他現在身在何處。
在梨山居住的九年裏,我下山不過每年母親祭日時去看望一次。所以我下山的路途並不順利。摸索著來到鎮上已是傍晚,麓尾客棧極易尋找,這是整個梨山鎮最大的客棧。一路走來,全然沒有往昔的風光,到處有兵士追捕遼兵,氣氛緊張,人人自危。
幸好我換了先生的男裝,又將長發挽起來,一路上省卻不少危險。
正欲抬腳走進客棧,突然一抹青色的影子從我視線裏快速閃過,我尋影望去,隻見一個小廝使勁拽著一匹小黑馬,黑馬似乎不聽他的話,一個勁的搖頭,眼看小廝手裏的韁繩就要鬆掉,我圈起手指含在口裏吹了一聲,那馬蹬了蹬前蹄,立刻安靜下來。
那小廝回頭掃了我一眼,又疑惑地看了看馬,隨即牽著馬向我走來,跟我道謝,我第一眼對上馬的眸子,便怔住了,這感覺似曾相識,仔細回想,原是我五歲那年看到的,耶律延禧的戰馬。那小廝見我看著馬發愣,於是得意的跟我說起話來:“這馬可是萬裏挑一的烏錐,也是我們的戰利品,據說是遼國皇帝那匹戰馬的種。”
我一聽,眼神淩厲的掃過他的神情,嘲笑道:“失敗者的馬,應該也沒什麼值得驕傲的。”骨子裏宋人的血液讓我對金人有抗拒感,又見區區一名小廝如此得意洋洋,更是給不了好臉色。
但是我素來喜愛馬,以前在宮中也經常去和馬玩耍,這才練就了馴馬的好本事。我走近那匹馬,想伸手撫它的鬃毛,那小廝卻突然把它拉開,又瞪我一眼,黑馬突然又乖戾起來,不停地蹬著腿。
我故作氣惱的說:“你這麼不聽話,想必你家主人比你更難馴吧。”
那小廝本想反駁,卻突然低頭安靜下來,我心裏會意,轉身望見一位年輕卻傲氣十足的男子,一身華麗的錦袍雍容風流。
他跨在馬背上,高高在上,無可親近。他又離我近一些,忽然莞爾笑開,我才看清他的麵容,一雙女子看了也會嫉妒的鳳眼妖冶異常,跟先生的不同,先生是山水林野間的清新飄逸,而眼前的男子卻有一股戾氣,雖也是極度美麗的臉,但卻讓我覺得危險,再看小廝的反應也猜到了七八分,自家主子都怕成這地步,可想而知是個怎樣狠厲的人了。
“如此誇獎本王的馬,還真是榮幸之至。”男子悠悠開口,我再看他時,腦海裏卻浮現起另一張臉。他見我晃神,便深深的打量我,鋒利而狡黠的目光禁讓我不敢對視,忽的他又笑了,敏捷地跳下馬,他走到我跟前,足足比我高出一個頭,我不知他要做什麼,心裏有一點討厭,也有一絲害怕。
他俯下身擋掉我所有視線,我聞到他身上的龍涎香中夾雜了一點泥草的混合清香,他好像有點倦怠,像夜行人,卻又強打起精神來逗我,他笑盈盈的說:“原以為隻有我們完顏家的男人才個個貌若天人呢,看來這裏還有一個,都要把我們比下去了呢。”他說著順勢要撫我的臉,這時卻響起一陣雜亂的馬蹄,一行黑衣男子騎著馬停在他身後,然後個個跳下來單腿跪地恭敬地喊:“四王爺萬安。”
被他們叫做四王爺的男子頭也不回的擺擺手,似乎知道他們要說什麼,於是隨意丟了句:“關押到刑場,撤兵前一日處決。”一行人領命,又快速上馬,按來時方向離去。
我一心隻想要拿回解藥,不想再與這個危險的男人多做糾纏,可是他突然又冒出一句話,讓我胃裏翻江倒海的難受,他說:“不如,本王帶你回去做男寵吧。”說完自顧自得意地笑起來,我定了定神,不客氣的告別,然後轉身就走,可沒走出幾步,那人又在身後故意揚聲說道:“不知是誰落下這麼一把精致的玉簫啊?”我靈敏的轉身,幾乎是跳過去的,“還給我!”
我從沒這麼討厭過一個人,故意拿了我的玉髓簫,卻在這裏裝模作樣。我躍起身就要去奪,他一轉身,輕鬆躲開了,“跟我走我就給你?”他俊邪的笑。
我努力讓心靜下,一個名字閃過腦海,隨即叫道:“我是來找完顏羲的!”果然,那男子止住了笑,嚴肅的表情更是懾人。
“何人找我?”聲音來自客棧方向,我們齊齊望過去,隻見一個束發少年懷抱著劍斜倚在門口,笑靨明媚,也不知已站了多久。正值傍晚,天邊的晚霞在他眸子裏流光溢彩。
原來是他,九年前在林子裏遇到的那個少年。盡管他的容貌已有很大變化,但他高高豎起的青絲我忘不了。我終於明白剛才為什麼腦海中會出現他的臉,因為他與眼前的男子都有一雙鳳眼。那個被叫做“四王爺”的男子甩甩水袖,不再理會我,徑自朝那完顏羲走去,然後在他耳邊不知說了什麼,就進屋去了。
見到他的那一刻,我竟忘了玉髓簫的事情,我惴惴不安地向他走去,手捏得很緊。
“我是子桑先生的……書僮,先生吩咐我來取東西。”完顏羲上下打量我一眼,像在掂量我話裏的真假,隨即笑道:“不愧是子桑先生,連收個小書僮都是人中龍鳳。”他比“四王爺”矮一點,像是他的弟弟。我聞言臉上抹過一絲緋紅,尷尬笑笑。
他又說:“跟我來。”於是我跟著他上了二樓客房,轉彎時看見那個四王爺站在走廊盡頭有意無意的對我晃了晃手裏的玉髓簫,像在提醒我。難道他真要我做他的禁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