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歧聞言輕哼一聲,又擺弄起腰間的流蘇,似乎那才是世間最珍貴的東西,“很多時候,我們也隻能聽從陛下的意思,而陛下的意思裏,並沒有“隨先生意思”這句話。”我雖然聽得有些懵,也隻能在心裏思量他們到底是在計較些什麼。也許是完顏羲信上所寫的,讓先生做他們軍師,幫助他們攻打宋朝。
思及此,我注視著先生的表情,他神色堅決,我卻一時對錯難知。
“子桑會慎重考慮的。”先生說完拉起我便要離開,盡管我沒有回頭,我卻能感覺到完顏歧的目光,這讓我如芒在背。
“先生會考慮嗎?”上山的路上,我怯怯的問先生。
先生微笑著看我:“這隻是推脫的說辭,墨兒大可放心。”聽了先生的話,我卻沒有絲毫輕鬆,“先生,其實我對宋朝,已沒有留戀之情,我的故土出賣了我的父親,而我長大的地方卻變成了金國的土地,我的母親也香消玉殞,我已不知道,這世間,還有哪裏真正讓我安心。”
“墨兒,”先生還是看著我,我的眼眶裏已盈滿了淚。他微微欠身,把我拉進他的懷裏,柔聲說:“這裏,你安心嗎?”
我終於再也克製不住,在他懷裏一直點頭,放肆的哭出來。
梨山鎮撤軍的前一天,我換好了男裝,準備和先生離開這裏。
這時那隻好看的大鳥又飛進我們的屋子,先生走過去捧起它,解下綁在腿上的信箋,我好奇地問先生這是什麼鳥,先生答道:“剜雛。”我驚喜的說:“書上說此鳥非竹林不棲,非甘泉不飲,是神鳥,沒想到世間真有。”
先生收起信,笑了笑:“我給它起了另外一個名字:青鸞。這隻雌性青鸞,是老師送與我的,他說,若這隻孤鳥以後能找到隻雄鳥作伴,便放了它們,讓它們逍遙自在去。”
“外公也說,剜雛是神物,不屬於任何人,隻不過有緣者能夠想見罷了,如能見到成雙的青鸞,那便是仙緣。”我欣喜的補充道。
聞言,先生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老師的個性古怪,沒想到這隻青鸞會跟他如此親昵,以至於我跟老師待的久了,它也熟悉了我。”
聽了先生的話,我不禁說道:“早些年,我與母親曾一起見過一雙青鸞鳥,隻可惜都死了。”
先生驚喜的說道:“那日後倘若墨兒再遇成雙的青鸞,便是幸運至極的了。”我還沉浸在剛才那番話中,先生已經大步跨出門去,連句話也沒有留下。
我竟然突兀的想起了那個紅衣女子,完顏歧說是先生的紅顏知己,先生若真能有位紅顏相伴,也是一件妙事。
先生走後不到半個時辰,那隻青鸞又送來一封信,解下信發現信封上寫的是我的名字,信上隻短短一句話:子桑先生已答應隨我軍一起撤回金國,如想臨行前見他一麵,速來麓尾客棧。
讀罷,心裏雖有懷疑,卻已顧不得許多,手裏捏著信一路跑下山。
一路上都是移動的軍隊,客棧裏也已沒有多少金兵,我一路跑上二樓客房竟也毫無阻攔,我敲了好一會完顏羲的房門,可房門始終緊閉著。
不得已,我隻能去找完顏歧,沒想到他的房門卻大開著,我走進去,卻沒有人,這時身後響起一個聲音:“你果然很喜歡你家先生啊。”正是完顏歧,他倚在門口,像看獵物一樣的看著著急的我,我把信扔過去,他得意的笑著彎腰撿起來,說了一句:“我倒要看看子桑嬴有多在乎你?”
說完,門兩旁突然走出兩個士兵,一把拉上門,將我鎖在了裏麵,我衝上去憤怒的踹門,隻聽完顏歧對我說:“你應該也很想知道結果吧,你對你家先生到底有多重要?”
聽到那一句話,我竟然停了下來,這個問題,我雖然有時也會忍不住好奇,但我篤定,母親預言的那個天狼星一般的男人,一定不是先生。再轉念想,我又怎能幫了完顏歧去要挾先生,無論先生如何決定,我都斷不能做了別人的籌碼。
“你這樣做,隻是徒勞的侮辱我罷了,子桑先生一向我行我素,無論他幫不幫你,救不救我,都是對我的無禮,我弱,但並不代表能隨便被人利用!”我這樣喊著,門外突然沒有了笑聲,靜息片刻後,他終於回答道:“不愧是蒼最先生的孫女,看來本王低估了你。”
我正想說什麼,嘴巴和鼻子突然從身後被人捂住,漸漸的意識模糊起來,最後隻看到完顏歧衝進來,兩眼冒火的罵了一聲:“混蛋!”
醒來時頭昏沉的像是被人塞滿了棉花一樣,氣都喘不過來,警覺的環視了一下,發現自己被關在了一個廢棄的房子裏,屋子不大,隻放著一張小方桌和兩條長凳,桌子上滴滿了燭臘,我對這環境有一種很想逃離的情緒,但理智告訴我不要莽撞。我想起暈倒前的事,是有人從窗戶跳進來挾走了我,而與完顏歧似乎並無關係,但是除了他,我又實在想不出還有誰會綁架我。我艱難的移到窗戶旁邊,想看看所處的位置,這時聽到門外有腳步聲,於是連忙轉過身來。
門打開,進來的是一個穿著遼服的蒙麵女子,身後的兩個高大男子替她關好門守在門外。我細細回憶在遼宮裏見到過的女孩子,可惜時隔九年,相貌早已記不真切。女子先是挑眉看我一眼,而後用手指輕輕滑過凳子,確定幹淨後才緩緩落座。
我和她對視良久,氣氛壓抑,她終於悠悠開口,滿臉的不屑:“你是完顏歧的什麼人?”又上上下下打量我說道:“書僮?太監?還是——寵物?”說完自顧自輕笑起來。原本就很難讓我對綁架自己的人有什麼好感可言,現在聽她說完這些粗俗不堪的話,更是鄙夷。女子似乎看出了我眼裏的厭惡,也收起笑,走到我身邊,他們雖然沒有捆綁我,但是迷煙的效應仍讓我腿腳發軟。
她走近了我,仔細的看完我的臉後,我看到了她眼裏的驚恐,她顫抖著指著我喊道:“你!你不是死了嗎?”雖然戴著麵紗,也看得出她原本姣好的麵容因不可置信的神情而略顯扭曲。
現在真正驚訝的人反倒是我了,她居然認出了我,可見以前在宮內,我們定是見過的。不容我多想,她伸手一把扯掉我的帽子,我的頭發散下來,她尖利的說道:“你比你母親還行啊,都是一樣的狐媚,居然勾引到金國四皇子了。”
這時縱使我手腳再無力,可她對母親的侮辱還是讓我用力的揚起手,“啪”的一聲甩在她的臉上,她的麵紗掉了下來,我近距離的清清楚楚看到了她的臉,一張臉算是有姿色的,隻是下巴右側有一道不粗但很長的傷痕,並不是十分顯眼,但看得出來是塗了厚厚的脂粉故意遮掩的。
“是你!”那一瞬間,她憤怒的表情讓我想起了她,耶律延禧的女兒,耶律琴。
耶律琴嘴角扯起笑,手剛揚起來,就被門口一聲厲喝製止了,耶律琴回頭看見來人,竟也真的放下了手,諷笑道:“怎麼?本公主連個處置人犯的權利也沒有了嗎?”
我眼神繞過耶律琴,隻見門口側對我站著一名膚色黝黑的高大男人,男人開口說話,語氣裏半分尊敬半分警告:“公主請明白,我們抓她來,是有我們的目的,其他的不必多做。”這個聲音太過熟悉,以至於我不用費力看清他的樣子就已經知道了他是誰。
耶律琴似乎也有點畏懼他,但被我打的那一耳光如若不打回來,她似乎也不甘心,猶豫著看著我和那個男人,權衡了許久。”公主還沒想好嗎?是為了一時之快而失去依靠,還是學著隱忍一點,懂事一點呢?”
耶律琴憤憤的一跺腳,“你等著好了”,說完轉身走了出去。
男人向耶律琴離去的方向微微欠身,表示恭送之禮。
“胤寬。”我輕聲叫道,男子的背影微微一顫,他緩緩轉過身,一臉不可思議的看著我,又驚又喜,這種神色與方才的嚴肅天地之別。
他低低念了一句:“笙妃娘娘……”而後大步向我跨來,一把握住我的肩,“小主?真的是你?”
我一時百緒上湧,眼眶竟有些泛酸,“胤寬,我都不叫你將軍了,你怎麼還叫我小主,叫我墨兒便可以了。”
他鬆開我,摸了摸我的頭發,眼裏滿是愛憐,忽然間又想到了什麼,於是問我:“小主……不,墨兒不應該在梨山上嗎?怎麼在完顏歧的房裏,被我們誤抓了過來?”
“誤抓?”我驚問道,原來要抓的是完顏歧,心裏忍不住又開始討厭他,跟他認識之後便再也沒好事了。
慶幸的是又讓我遇到了胤寬,於是問:“胤寬你怎麼會和耶律琴在一起?她對你好像很是畏懼。”
胤寬歎出一口氣,說道:“天祚帝自從笙妃娘娘死後,便夜夜笙歌,荒廢朝政,無心國事,其實他對笙妃娘娘,也是世間少有的癡情。”說到這,他自嘲般的笑了笑,又繼續說:“那時起,金國就不斷進犯我國邊境,朝堂裏也是一片烏煙瘴氣,皇子奪權,互相殘害,沒有一個大臣站出來直言,大家都對病入膏肓的大遼不再抱任何希望,後來金軍攻入遼國大都,天祚帝駕崩前,不再責怪我將你帶出皇宮一事,宣我覲見,並將皇後的獨女琴姬公主托付於我,陛下因笙妃之事覺得虧欠皇後,所以對琴姬公主格外恩典,況且,墨兒也看到了,公主臉上的疤,是陛下一次發火時無意弄傷的,更覺歉疚,所以讓我一定活著救她出宮,出宮之後,拋棄公主身份,隱姓埋名,我便可不再管她,看她今生造化。”
聽完胤寬的敘述,我心裏百感交集。
“現在我們隻剩兩千兵馬,窮途末路,雖是敗北之軍,但將士們也不會落草為寇的。我們已經隱忍,完顏歧居然還對大遼俘虜如此殘暴,所以唯有出此下策,就算救不了他們,也可以殺了完顏歧祭他們的亡靈。”胤寬的話語裏充滿了對金國的恨意。
金之戰,我雖站在旁觀者角度,但也實在不讚同完顏歧對待俘虜的態度,他明知對一個軍人來說,最重要的不過國家和氣節,他這麼做反而像是故意挑釁了,這或許也是他的一貫作風吧。
“胤寬,我可以幫你救下那些俘虜,可是之後呢?你是遣散軍士,隱居鄉野還是酬誌複國呢?”我這一問,胤寬先是眼睛一亮,然後反而茫然了。一抹苦笑浮上他的臉,“墨兒,我自會騎馬起,就一直跟隨天祚帝左右,他對我有提拔培育之恩,我不是忘恩負義之人,這份恩情不能不報,可是,大遼氣數已盡,民心盡失,複國無望啊。”他言辭懇切,時光這把刀子將他的臉雕刻的更加精瘦幹練。我卻在這堅毅的男人身上看到對世事的無奈,有一種鏗鏘有力的赤誠和一言難盡的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