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隻覺綿軟無力
第7章隻覺綿軟無力
我轉頭,是那個紅衣女子,她正從馬上下來,然後衝我們跑過來,像上次那樣給了完顏羲一個信件,也不說話,隻是這次她麵容緊張,完顏羲看完後臉色也沉鬱下來,“我知道了。”完顏羲對馥眠說:“你先送墨兒回去。”
說完他不再看我,轉身就走,“阿七?”這一聲叫出口,竟連自己都覺得有些矯情了,果然馥眠一臉詫異的看著我們。
我看著完顏羲的背影,依稀重疊著九年前那個年幼的身軀,隻是青絲不變。他聽我叫他,隻是怔了怔身體,卻沒有回頭。
馥眠帶著我騎馬,我隻覺身體軟綿無力,我靠在她身後,聞見她身上的清香居然讓我異常安穩,一路的梨花,在我們兩旁不停飛馳而去,是它們在離我們而去,還是我們在遠行?
院子裏一地雪白,飄落的梨花瓣在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清香四溢。
隔著空蕩的院子,先生站在門口望著我,不斷有花瓣緩緩落下,阻擋了我的視線,可我還是清晰地看見了先生發紅的眼眶。我以為隻是被綁架的事讓他擔心了,於是毫無顧忌的笑起來,踩過一院的花瓣,向先生跑去,腳底傳來柔軟的觸感,讓我錯以為這一生,就將這麼柔軟下去了。
先生張開雙臂抱緊奔跑向他的我,我心跳加快,也能感覺到他的心髒和我一樣。
“墨兒。”先生輕輕喚我,然後依依不舍的鬆開我,我伸出手,撫平他緊擰的眉,一直撫到他的眼眶。
我心裏很疼,先生清瘦的樣子讓我眼睛發酸。想開口,卻又不知從何安慰。先生突然抓住我的手,眼裏有一絲痛楚,撫平的眉梢又皺起來,“有件事先生一直沒有告訴你,希望墨兒不要生氣。”我看著他嚴肅的樣子,想笑,卻笑不出來,“先生,你說。”先生目光鎖在我的臉上,我一時竟膽怯起來。
“墨兒以前在遼宮時,被人下了蠱。”這時先生異常平靜,隻是仍然不放過我的表情,我幾乎要沉溺在他滿目的梨花剪影之中。
“蠱?”我不住的撫上了自己的脖頸,“為什麼這麼多年我都沒有感覺?我一點都感覺不到?什麼蠱?怎麼會?”我慌了神,手裏不自覺用了力,竟掐住了自己,先生連忙掰開我的手,緊緊握著,生怕我再傷了自己,可我隻覺得一陣惡心,我反握住先生的手腕,仿佛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先生任由我抓著,疼了也不吭聲,他露出的心疼隻增加了我的害怕,先生一向雲淡風輕,不會這麼失神,終於,他沉沉的告訴我:“這種蠱,不會讓墨兒有生命危險。”
我緊緊的皺眉,眼神示意他繼續說下去,“墨兒是九年前中的絕塵蠱,持續了兩年,也就是墨兒在遼宮的兩年,但是七年來,墨兒之所以沒有發覺,是因為對那時的墨兒來說,這種蠱是沒有影響的,可是,墨兒今年十四歲了……”
先生講到這裏,又不說話了,我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腕,“先生兩年前說墨兒十四歲時,一切都會明朗,那麼現在會如何呢?”我努力保持鎮定,心裏最深的恐懼不是來源於蠱毒,而是對未知的畏懼。而現在,隻有我的鎮定才能讓先生毫無後顧之憂的說下去,“先生……”我懇求道,先生努力斂起一絲笑容,雖然蒼白,但仍是像清風明月一樣,變成我一生也無法抹去的依賴。
“墨兒可能,不能像其他女子那樣成親生子,甚至,不能真正長大。”
“不能……真正長大?這是什麼意思?”先生的臉忽然有些紅,他的聲音壓得極低:“每個女子長大都會……可是墨兒,你可能,不會出現這種情況。”我明白了,忽然間有一種失去一切重壓的感覺,“葵水,是不是?”我輕輕的問。
先生沒有說什麼,算是默認。我囈囈地笑,先生摟住我的肩膀,“墨兒,你相信先生嗎?”
我無力的點點頭,“那我就有辦法,蠱毒需要藥物喂養,可是墨兒已經連續七年沒有喝過那種東西了,再加上這兩年我一直給你喝的藥,可以解的,再過不久,墨兒一定就會好了。”先生突然有點激動,是為了安慰我,還是真正會沒事,我也不知道。
我隻能裝作相信的答應,“會好的,我知道先生不會騙我。”
讓我真正恐懼的已經不是未知,而是事實。
遼宮的兩年,母親和我十分小心,我吃的食物都是母親親自檢驗過的,那麼顯而易見,我的蠱毒,是母親下的無疑。那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存在?從她不得已俯首在耶律延禧馬下的那一天,她就這樣對我了嗎?還是發現我的容貌一日一日漸漸與她相近時開始的呢?又該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對她唯一的女兒下了這種蠱毒?那個叫做冉笙玥的女子,她預感到了我生命中的什麼呢?
金兵從梨山鎮撤走的那一天,我沒有再見過完顏羲和完顏歧,先生隻是坐在藤榻上閉目養神,腳邊有個小藥爐,我知道先生正用心的數著煎藥的時辰。我望著他,越發覺得沉重,那些最關乎我的事情,毫無緣由的全都加注在了先生的身上,或許我感激他,但又怎麼不會有不甘呢?命是自己的,該有自己的決斷,他時時庇護我,反而讓我越加抗拒。
也許還有我不知道的事,也許以後先生將不再是先生,但是我不敢想,我隻想逃離,去一個有危險,但我依然能夠存活的地方。母親用關心背叛了我,我不想再從先生那裏蓄意探聽到那些我本該知道卻被他瞞下的事情,出發點總是好的,可是我不喜歡。
我依舊目不轉睛的看著先生的側臉,像是光明正大,又像是偷偷摸摸,我想起了不久前他昏迷時,我低下腦袋輕輕吻他的樣子。不知怎麼的,現在全然沒有了那時的羞怯,那隻是一種表達,不帶感情的桎梏。
梨花一點一點落盡,有些邊緣黃枯的碎花瓣落在他的眼瞼上,他微微顫了下密長的睫毛,卻不睜開眼,也不拂走它,嘴角噙笑。先生是世間少有的美男子,青雲出塵,不帶一絲汙濁。即便是盛怒的梨花,也遜他一籌。
“先生。”我輕輕喚了他一聲,生怕擾了這恬靜閑適的氣氛,先生微微睜開眼,我將一玉盞遞過去,“這是梨花茶。”奉完茶,我便扶了扶袖子,然後輕輕撩起裙擺,跪在他麵前,給他行了一個規規矩矩的拜師禮。先生微怔,倏地又笑了,我抬頭看,發現這笑竟與往日有些不同,“墨兒,你心裏一直把我當做先生,是嗎?”
我一愣,心裏掠過一絲驚慌,再看他的笑靨,竟幹淨的讓人疏遠,壓下心裏那多疑的念頭,淺淺回答:“先生待我較之親人,有過之無不及,墨兒心裏一直感激,自然把先生當做最尊敬的人。”他笑意更深,卻讓人覺得苦不堪言。
先生放下茶盞,把目光從我臉上移開,若有所思的看著那快要煎好的藥,“沒想到墨兒臨行前,送給先生的竟是這一杯讓人昏昏欲睡的梨花茶。”他竟然知道,可知道了又為什麼要喝下?像是不用看,也知道了我的眼神一樣,先生的聲音像汩汩清泉,不急不緩:“難道墨兒以為,先生會不答應你?看來墨兒並不知道,隻要是你想的,我都不懷疑,也不猶豫啊。”他的聲音變得吞吐起來,讓人有種低泣的錯覺。
我跪到他身邊,抱著他沉下來的身子,他靠在我耳邊說:“這一次,先生成全你,不,不是作為先生,是子桑嬴。”我頻頻點頭,咬住唇不讓眼淚落下來,“我成全你……”先生說完,身體一重,完全昏睡過去,那一刻,我幾乎感覺不到先生的重量,隻有心被壓抑的無法喘息,我竟用這麼卑劣的手段去換取先生如此了然而高尚的成全。
“先生,我等你來找我。”依舊是輕輕地在他唇上落下一吻,眼前這宛若梨花仙人的男子,我隻願世事紛繁不會打擾了他。
離開先生,獨自來到麓尾客棧,裏麵已經一個金兵都沒有了,正在我以為晚了的時候,忽然看見那個有過一麵之緣的小廝正牽著馬出來,看上去沒精打采的。但他一看見我便向我跑過來,眼裏竟有一絲欣喜,顯得精神多了。
那小廝把馬韁往我手裏一送,說道:“小兄弟你來的正好,王爺讓我把這馬送給你。”他叫我小兄弟,可見還沒有認出我是個女孩,這真是個愚笨的可愛的人。心裏想著竟有幾分親切,我第一次下山見到的便是他,現在要走了,見到的也是他。
“你家王爺呢?還有……七王爺?”我問。
他老實回答我:“都走了,今天晚上就會有交接的金兵過來駐守,我家主人和七王爺是驍勇的將軍,怎好一直駐守在這裏?”小廝臉上的得意還是第一次見他時的那樣,毫無防人之心的全都展現在臉上。
“你叫什麼名字?”被我沒頭沒尾的一問,那小廝臉上竟有些暈紅,一時結巴起來:“我叫……曳夙。”
我點點頭說:“好,阿夙,謝謝你。”
阿夙聽到我謝他,又是一愣,臉也更紅,隨即邁開了步子,頭也不回的說著:“我要走了,不然追不上我家主人了。”
我轉身笑著看他滑稽的樣子,他卻早已一溜煙不知跑出多遠了。
我正要離開,忽然瞥見阿夙離開的那個方向,有一團紅影向我這邊馳來,是馥眠,她在阿夙身邊勒住馬,好像看了我一會,阿夙好像也回了一次頭,隔了太遠,始終看不清他們的眼神,手裏的韁繩突然傳來一股力道,烏騅急切的扭動著脖子,被我用力拉住,再回頭看他們時,卻發現他們早已離去,連背影也尋不到了。
“你長得如此好看,我就叫你青驄吧,喜歡的話不要停。”青驄果然沒有停下,迅疾的馳過一條淺淺的溪流,我心情大好,手裏的鱗銀鞭在空中劃過一道銀色的亮弧,“你說,耶律延禧當年送我母親一根馬鞭做什麼?雖然名貴,可也僅僅隻是名貴罷了,到底有什麼稀奇之處呢?”
我坐在馬背上,和青驄說著話,它漸漸慢下來,我們踩過一地的綠萍,五月的陽光既不晃眼也不寒冷,我自得其樂,懶懶的向後仰在青驄身上,湛藍的天空與我麵麵相覷,伸手摸進包袱,竟摸到了我的玉髓簫,一定是先生悄悄放進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