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母親牽著我撐著油紙傘,我想睜開她的手,卻沒有力氣,軟泥青荇,皆被潤濕;滿天飛舞的梨花瓣,先生背對著我吹簫,我張口呼喚,沒有聲音,先生亦不曾回頭;千裏林蔭,策馬馳騁,一尾青絲飄飄揚揚,迷亂我的眼;那精致完美的銀色麵具發出耀眼的光明,我伸出手慢慢揭下……
“墨兒,這裏,你安心嗎?”
“綰蘇,有朝一日,寧做山野孤魂,也斷不做金籠鳳凰。”
“墨兒……等你醒來,我就帶你走,你說好不好?”
“浪跡天涯,不離不棄,折了翅膀也要守著你。”
“我想我不會忘記你的。”
“但我怕你會忘了我,所以你要看好……”
“我們,不死不休……”
輕輕地和門聲,手上的溫暖逐漸消失,又是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光線明明滅滅,我被青絲拂麵的柔軟喚醒,睜開眼卻隻看見空蕩的帳頂,悵然若失,隻剩渾身被抽幹噬盡的空虛感。
感覺手裏好像有什麼東西,一看竟是一粒紅豆。夢一場,空一場,那些聲音我忽然間竟有些無法分辨。
我正兀自冥想,不遠處傳來一個尖細的聲音:“姑娘可醒了?”
我將紅豆種子藏進衣袖,側頭發現屋子裏站了許多宮女太監,那太監粉頭粉臉的,對著身後一名宮女說道:“快去稟報太子殿,就說墨姑娘醒了。”
我皺眉看著,那小太監露出習慣性的笑容,對我十分恭敬:“奴才們在這候了好久了,太子殿命令不許打擾姑娘休息,可時辰快來不及了,姑娘如果方便,請快做準備,太子殿還等著呢。”
剛才的夢境已給了我十二分的疑惑,心裏千結難下,於是問道:“請問公公,剛剛可曾還有別人來過?”那聲音太過真實,太過熟悉。
小太監耐著性子回答:“奴才們進來時,就太子殿和曳蕎姐姐在,沒有旁人了。”
我“哦”了一聲,又陷入沉思。
“姑娘,太子殿還等著呢,遲了可不好。”尖細的聲音有一絲催促,隨即手一揮,身後的宮女送上衣服,首飾等幾盒東西放在我麵前,不容我再問,留下的幾名宮女迅速替我沐浴更衣,甚至把我拉到鏡子麵前,一人畫眉,一人理鬢,一人熏衣,幾個人圍著我忙活了許久,唯獨不理會我的疑問。
眼看著我頭上被安上了沉重的金步搖,腰間係上了金流蘇,一件羽衣輕輕披上我的肩,我突然用力扯下發髻間金光閃閃的裝飾,略帶怒意的問道:“這到底是做何用?我隻是個醫女,不用如此打扮吧?”
一名看上去資曆頗深的宮女上前製止,微笑說道:“姑娘一定是睡糊塗了,太子殿吩咐過,讓姑娘陪著殿下參加今晚的宴會。”
我怔住,晚宴?今晚?我看向窗外,天色已經昏暗,自語道:“今日是……”
“今日是為金國太子餞行的晚宴,明日金國使者和太子便要離開大宋了。”
那宮女一邊耐心解釋,一邊替我重新梳理,“今日已是十四日了!”我內心頓時宇宙洪荒,日月顛倒。
“姑娘不知受了什麼傷,昏迷一天一夜了。”我不再說話,怔怔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臉色蒼白毫無血色,眸光暗淡,失魂落魄。想起那一陣穿肌透骨的痛,我苦笑,忽然間又覺得輕鬆。
我曾說過,我不信命,我要逆著命走,眼裏倏地閃過一絲冷漠,那個被我隱藏的我,似乎要活了。
“我自己來。”我拿過宮女手裏的眉筆,除了依舊蒼白的臉外,剛才虛弱和無助的神情一掃而光,宮女們臉上似乎有絲不可置信,隻有那方才跟我說話的女子依然淡定沉著,仿佛見怪不怪。
我一邊細細描繪,一邊問她:“你叫什麼名字?”她淡然一笑,“鶯右。”
我從鏡中看了她一眼,雖不是絕色,卻清秀靜麗。她也不再替我拾掇,將眾人退在一邊,細心等待。
雖是個宮女,卻從容不迫,不驕不縱,倒是個可以重用的人。
乾坤殿內,金碧輝煌,文武百官皆已入席,觥籌交錯。
徽宗皇帝撐著腦袋坐在最高的九龍台上,大殿中央的環形舞池裏,一群彩帶飛揚的女子正翩然起舞,兩旁大臣有些已微醺,正眼神渾濁的看著池內舞姬,有些對此嗤之以鼻,自顧自斟酒。
可見,這可看上去百官相和的乾坤殿,實質上是多麼貌合神離,不堪一擊。
我一身琉璃裝,青絲被梨木簪半垂半挽,半遮半掩著眉尾處的梅色伏線,白色羽衣下,雪白的肩膀若隱若現,步步生蓮地尾隨著太子桓從偏殿進入,抬頭瞥見徽宗皇帝身旁的姬妾,悄悄問太子桓:“皇後身體可還好?”
太子桓看著自己無動於衷的父皇,不滿說道:“本來身子就弱,怕是要調養一陣了。”
我心裏也替他難過,於是改口問他:“殿下這樣帶我出來,不怕被陛下和高俅看見嗎?”
太子桓停下腳步,回頭看我一眼,眼眸裏無限親昵:“姐姐不必擔心,桓兒自有安排。”我雖對他放心,可今晚,對我來說機不可失,可如果對他明說,他定不讓我冒險。
轉眼間,我們已來到大殿內,太子桓就徽宗皇帝下麵的第一個位子坐下,徽宗瞥他一眼,對他的姍姍來遲略有不悅,此時我不敢再抬頭看他,努力勸自己盡量低下頭不讓別人的注意,可我還是太過任性,人影幢幢間,我竟是那麼想尋到他的身影。
太子桓的正對麵,坐著的是完顏晟,我不知為何故意忽略他,不去看他投過來的目光。
而完顏晟的旁邊,正是阿七,我看向他時,他正對上我的眼神,他先是一愣,失神片刻,然後彼此相視一笑,舞姬們的彩帶不時阻隔我們的視線,夢幻朦朧中,我想起夢中耳畔那句“我們,不死不休……”
那是阿七,一定是他。
我眼裏多出一絲欣喜,他似乎也看出來了,鳳眼裏無盡的絕美和默契,我再一次沉溺進去。
此刻,我已能夠從他的眼裏看到他對我的情意和自己的堅定。卻不知道,此時完顏晟正一臉陰鶩的看著我,目光像是一座絞刑架,讓人不自覺的想要逃離。
“哐——”一隻酒杯落地的聲響,在這個富麗堂皇,喧鬧嘈雜的宮殿裏竟會顯得如此突兀而明顯。
“陛下--”徽宗身旁的妃嬪一時嚇得手足無措,雖然皇帝隻是一時失神打破一隻酒盞而已,陪駕的人卻已方寸大亂,可見伴君如伴虎的貼切。
大殿裏突然安靜下來,我仍然佯裝淡定,死死盯著腳下的一寸地方。靜默許久,隱約覺得有眼神慢慢往這邊聚過來,我心裏陡生出不安,微微側頭,隻見徽宗正目光灼灼的看著我,嘴巴張了又合,終是說不出一句話,可我還是看出了他的口型,他竟然稱呼母親為“玥兒”。
我心裏禁不住嘲笑,母親,擁有一個深愛你的父親,一個默默為你付出的胤寬,兩個掌握生殺大權的男人,你這樣一個風華絕代的女子該是幸還是不幸?你就是因為害怕我會跟你一樣,所以才給我下了絕塵蠱嗎?這個理由難道我真的該感激涕零的接受嗎?
一時間,我的眼裏湧上萬千情緒,憤怒,悲傷,不甘,諷刺,無奈,真是應有盡有,我想此時高俅看到我應該也是這種表情吧,可我下意識的去搜尋,竟然絲毫找不到他的身影。我知道此時阿七一定正關切的看著我,而完顏晟的眼神更是變幻莫測,意味深長。
其餘的人定隻是以為皇帝不過又看上了一個姿容非常的女子而已,我心裏暗自發笑,紅顏若都為禍水,眾生又何必趨之若鶩?
我很想給阿七一個寬慰的微笑,可是我現在自私的不想花力氣去安慰別人。
“咳咳——”徽宗皇帝終於收回目光,李德晚已眼疾手快的重新斟了一杯酒遞給他,徽宗正襟危坐,端起酒杯,朗聲說道:“眾愛卿,明日和期將滿,今日晚宴是朕特為金國太子所辦,讓我們舉杯同賀,願宋金兩國世代和平!”
完顏晟此時也舉起酒杯站起來,目光裏盡是玩味,末了,他桀驁的說道:“陛下如此美意,金國自是十分感激,可惜陛下的誠意金國卻並不十分明白。”
說完,他淡淡掃一眼百官,冷冷說道:“堂堂一朝太尉,竟然在陛下親辦的晚宴上缺席,不知是對陛下無禮還是對金國不滿?”徽宗的酒杯還舉在手裏,完顏晟卻已經悠然坐下,嘴角噙一絲陰沉的笑意,杯裏的酒也一滴未沾。
眾官底下議論開來,我清楚的聽到有些官員對金抱怨不滿,卻又壓低了聲音在講,真是虛偽至極。徽宗一臉尷尬,卻也無可奈何,隻得沉下臉來吩咐道:“去把高太尉給朕叫過來,快!”說完悻悻坐下,舞池裏絲竹之聲再度響起,卻已經無心再賞。
再看向徽宗,他的眼裏似乎有許多疑惑,徘徊在心中難以疏解,我不卑不亢的迎上他探究的目光,隻因這個男人在我心裏,連耶律延禧都比不上。
他對李德晚招了招手,李德晚馬上彎下腰聽他吩咐,徽宗在他耳邊低語幾句,李德晚頻頻點頭後,向我們這邊走來。
太子桓此時正在賣弄他裝瘋賣傻的演技,見李德晚走來,他舉起酒杯,手舞足蹈的站起來,然後一個不小心,杯裏的酒盡數潑到李德晚臉上,李德晚被淋得措手不及,狼狽不堪,可對方是太子,縱使他平日氣焰再高,也不好發作。
我偷偷和太子桓對視一眼,他一臉惡作劇得逞的笑容,這才是他這個年紀該有的心性啊。
李德晚抹了抹臉,沉聲對我說道:“陛下召你過去問話,隨我來吧。”我正欲開口拒絕,忽然大殿上跑來一個太監,大聲呼道:“不好了陛下,太尉府邸突發大火,現在還不見有人出來!”
所有人又再次停下來,徽宗滿臉盛怒,憤憤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高俅呢?也不見出來嗎?”
“是,府邸一百多條性命,不見出來一人!”徽宗臉上一陣蒼灰色,李德晚趕緊跑回他身邊,我暗鬆一口氣,無意間瞥向完顏晟,他依舊是嘴角微微噙笑,整張臉看起來卻冰冷異常。
我至今所見完顏家三位皇子,個個都是貌若天人的美男子,除了先生,真不知世間還有沒有如此美麗的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