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晚一怔,然後快速離去。
今晚靖頤殿裏住的是明日要隨行的宮外女子,其中有六名是徽宗送給完顏晟的姬妾。李德晚一走,突然感到身後一鬆,我已被身後那人放開,還未待我看清,那女子已巧步飛移,腳尖借力,從窗戶中飛了出去,我隻看到一團潮紅迅速消失在黑夜裏。她似乎是在保護我,並且恰好趕在了李德晚之前,看來,我已被她跟蹤許久。
想起方才侍衛的喊聲,我拉開門,西南處不遠的靖頤殿已是衝天的火光,燃燒的吡卜聲像是暗藏著某種規律,預示著這場大火的詭異。火光耀眼衝天,就好像九年前我在遼宮放的火一樣。
這就是我在宋看到的最後一個景象。
次日,我便作為隨行姬妾之一,隨著完顏晟的車隊,駛向金國。
這便是我的身份,我的過往,而這種種的一切都是完顏晟懷疑我的緣由。他將我困在身邊,說的好聽,是作為太子妃,說的不好聽,不過是個受到特殊“照顧”的傀儡。
我攏了攏已經被完顏晟撕得殘破的衣服,更覺淒涼,和淚躺下,疲憊睡去。
此刻,金國會寧府郊外一處別院裏,一位身著白色錦袍的男子正把玩著腰間的金絲流蘇,他緩緩轉身,麵色陰沉:“莫翦,你為何擅自做主?”
麵前一身黑色勁裝的男子當即跪下,雖有歉疚,卻還是義正言辭道:“擅改王爺旨意是臣之錯,可是王爺難道忘了嗎?夫人去世前千萬囑托王爺,不要因小情而誤大業。臣在太子身邊時,親眼所見太子對那女子疼愛有加,王爺以其好下手沒錯,可是王爺竟讓臣在她帳中灑下硫磺救她,王爺以前做事從不記代價,這次未免太過婦人之仁了。如若臣真把她帶回,怕會影響王爺的決斷。”莫翦望著他,眼神恭敬而深沉:“王爺,萬不可辜負南鉞的臣民啊!”
完顏歧聞言怒不可遏,手中不禁用力,流蘇上的玉珠斷了下來,“嗒--”的一聲落在地上,聲音清脆卻斷人魂,更襯得這大殿中的安靜。
完顏歧慢慢跪坐下來,小心撿起地上散落的流蘇和珠子,邪魅的鳳眼裏溢出絲絲疼痛,“母親,世人都說我絕情狠戾,可你還是嫌我心軟不夠決斷嗎?”
莫翦看著他,心中有些不忍,卻又無法安慰,成大事者自古不能為情所絆,隻要完顏歧能夠完成她母親黎妃的遺願,他背負再多的罵名也再所不惜。
沉默片刻,完顏歧忽然問莫翦:“那根寒針會讓她如何?”眼神裏的擔憂毫不掩飾,莫翦第一次看到眼前這個一向自負的男人眼中竟然有如此深的擔憂。
“她身中蠱毒,這根寒針可能助她解蠱,也可能置她死地,全看她造化。”
完顏歧仰頭苦笑,鼻尖有一些泛酸,腦海中浮現出母親中毒慘死的模樣,“母親,你想用你的幸福去換取南鉞的千秋萬世,所以嫁給了你不愛的父王,而我,注定重蹈覆轍,變成皇權的犧牲者……”
“王爺!”聽他如此喪氣話,莫翦不由得眉頭一皺,說道:“王爺怎可喪失鬥誌,先王的遺誌還要王爺來完成,我們不能讓黎妃娘娘白白犧牲。”
“本王當然不會辜負母妃。”完顏歧神色一變,莫翦雖一愣,但看到他臉上的堅毅和狠戾還是十分欣慰。
“隻是父王去世後,叔父繼位,早已沒有了先朝的英勇之氣,隻一心想要和平共處。父王的遺願早已沒有人放在心上,我們在朝中雖有人暗中支持,但如在大金沒有有力的兵權,怎麼能保證他們不隨時倒戈呢?”
聞言莫翦也憂慮非常,更何況現在太子回朝,隻怕要分權是難上加難。
“那王爺為何不在太子回金前斬草除根?”他忽然眼中現出殺意。
完顏歧輕輕搖頭道:“如若可以我早就做了,但是太子的為人和心計別人不清楚,我能不清楚嗎?弄不好,反而泄露了我們南鉞人的身份。”
莫翦略一沉思,說道:“我們可以借助別的力量。”
完顏歧略皺一皺眉,思忖道:“遼國雖敗,但是餘黨還在……”此時他心中已有計策,於是看一眼莫翦,莫翦會意,穩步離去。
完顏歧無力的走到窗邊,望著後院裏種滿的梨花,心中澀澀地想:這滿園梨花為誰而種,怕隻怕又會因那人而毀吧。
這廂,富麗堂皇的車隊繼續不疾不徐地朝金前進著。
“我的夫人和別的男子卿卿我我,難道夫人你還覺得為夫過分嗎?”
完顏晟盤腿坐在馬車內一邊,腳邊堆著厚厚的奏章,一邊認真的看,一邊有意無意的說著話,我望著鶯右牽著青驄跟在我們後麵,毫不理會他,他倒也不惱,幹脆自言自語起來:“風塵大,夫人聽話,把簾子放下吧。”
我假裝聽不見,心裏卻越發奇怪,隻相處短短一月,他竟像變了個人似的,雖然命令別人的時候還是那麼冷漠,可是和我一起說話時,卻有幾分完顏歧的無賴模樣,難怪別人怕他了,原來他有這麼多麵,還真是難揣摩。
“夫人在想什麼?”我還是不理,他拿出一份折子朗朗念道:“宋朝王爺趙瑞康近日上書徽宗皇帝,諫恢複五十年前王安石先生之免役法,九州民眾奉之,而各地官員反之,遂聯合上書,不複議之。值太子桓入禦殿半日,後全國效行。臣下之人目見,太子桓拍掌癡道,好!徽宗見而怡之,百官愕然,鴉雀無聲。”
念畢,完顏晟說道:“為何太子桓進禦書房半日,徽宗就不顧百官反對,而同意免役法呢?”他語氣平平切切,像是自言,又像在問我,又似乎早已成竹在胸。
我還是望著窗外,明知身邊人比外麵景致好看得多。
他既問得狀似隨意,我也可答得無心:“免役法,又為募役法,介甫先生曾說,免役之法成,則農時不奪而民均矣。朝廷向應服役而不願服役的人戶,按貧富等第收取免役錢,雇人服役。不服役的官僚,地主也要出錢。”他竟對宋朝枝末如此了如指掌,而李德晚又跟在徽宗身旁,看來他必定是完顏晟的人了,隻怕以前在宋時,李德晚也是聽曳蕎差遣的吧。
完顏晟聽完輕笑:“小夫人背書真是有趣,不過折子中還說,最近睿康王府和太子宮的處境十分不好啊。”或許是習慣了聽他叫我小夫人,排斥感竟漸漸淡弱,心裏擔心起太子桓和琅嬛來,卻又不能開口相問,盤桓著如何將這消息告知太子桓,我雖不是宋朝所派,但出於個人情感,還是要保太子桓的安全。
他又隨手翻閱兩本,卻發現再也沒了心思,眼神總要隨著心中之人移動,他暗自嘲笑,忽然又猝不及防的問我:“小夫人可知我四弟是怎樣的人?”我心裏不自覺提高警惕,不知他忽然問我完顏歧做什麼。
他並不要我回答,說道:“他母親黎妃是個歌伶,出身卑微,他自小受盡淩辱,性子古怪,我素來與他不親近,自我成為儲君,他更是與我形如陌路,父皇的兒子中,隻有我九弟對他好,九弟是我最疼愛的弟弟,因此我並不為難他,處處忍讓,可惜他越來越狂妄,如今與我明爭暗鬥,他羽翼逐漸豐滿,如放任自由,日後我即使繼承帝位,也會受他牽製。”
我回過身,黛眉微皺,我對完顏晟說:“隻要歧王不反,殿下何必多個弑弟的罪名以傷了日後為王的英明,況且帝王治理百官,最難的不是大權獨攬,而是君臣相衡。”
完顏晟放下手折子,手一邊撫眉,一邊饒有興味的看我,我發現撫眉是他的習慣動作。他問:“怎麼個君臣相衡?”我知他故意考我,於是不再深入,收斂鋒芒,答道:“若現在除掉歧王,殿下登基後,就沒有人來牽製其他蠢蠢欲動的勢力了。”
完顏晟挪到我身邊,眉眼雖有笑意,卻異常狡黠,“完顏歧就像一隻鳥,不能讓他飛,但也不能讓他死,那麼就隻有折斷它半邊翅膀了。”
我心裏生出一股寒意,這時正巧一陣風吹進來,廂內的紙張被吹的淩亂不堪,更有許多被吹出窗外,隨行的宮女立刻撿了送過來,完顏晟佯裝埋怨:“小夫人如此任性,這下為夫可要惱了。”我也不看他,默默理著宣紙,好像真受了委屈似的。
“為夫有一件事覺得甚是奇怪,夫人與軍醫莫翦並無深交,為何他要在夫人帳內撒硫磺,不讓你受金餮之害呢?”完顏晟說話總是像跳著一般,似乎總想在別人的第一反應中找到蛛絲馬跡。況且他心機一向深沉,講話雖不是夾槍帶棒,但總是話裏有話,讓人防不勝防。這個棘手的問題,我最好的明哲保身之法便是將問題拋回去:“這可要問殿下了,為何前幾日突然對我如此之好,甚至讓人傳出殿下臨幸我的謠言,以致引來刺客行刺,這次我是否又幫殿下證實了軍中有歧王細作的懷疑?”
完顏晟略帶讚賞的看我:“小夫人竟連這都猜到了,果真是聰慧絕頂,如此看來,夫人你是故意幫我演了這場戲了?”
我不置可否,隻是說:“你們的內政我並不知曉,我區區弱女子,何必混進你們權臣政客的陰謀詭計之中?”
完顏晟不以為然,淡淡說道:“莫翦真實的身份恐怕是歧王身邊的謀士,而莫翦之所以對夫人留情,恐怕是受了歧王的命令,難道夫人與我四弟有過交情?”
遼國梨山之事,以完顏晟的靈通必定是查得一清二楚了,恐怕當時軍中也有他的耳目吧,可如今他又這般問我,我倒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了,隻得冷聲反問:“殿下何來留情一說,如真留情了,又何必再刺我一針?”這真是我實話實說,也是我不解之處,看完顏晟的表情,似乎也不完全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