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整個冷府又陷入慌亂中,想必冷司羽對羅諳曉的寵愛全服皆知,因此對冷千陌也倍加小心謹慎。這一次,千陌高燒不退,平日照顧著的侍女和奶媽都慌了。
“阿諾,大夫怎麼說?”我去找冷司羽結果發現他一夜未歸後又匆匆趕到千陌這裏,正巧阿諾剛送走大夫回來。
“夫人——”她神色焦急的跑過來。”大夫說要取一種藥,可這味藥草隻有會寧府的王宮中才有。”
“什麼藥草?”
“降凝草。”
我一愣,竟然是這曾緩了我蠱毒疼痛的藥草。可藥在王宮之中,常人絕拿不到。除非……“管家,還沒找到嗎?”我聲音一提,管家立刻走了出來,麵露難色。
“怎麼了?”我不禁奇怪,管家囁嚅著還在猶豫。我神色一厲,隻因千陌的病實在拖不得:“少爺現在高燒不退,難道還有什麼事比少爺更重要嗎?”
“夫人息怒。”管家聞言驚得跪了下來,“主子他……今日是前夫人的忌日,所以主子一定是去祭拜了,每年的這一天主子通常都是日夜守在那裏的。”管家邊說邊小心打量我神色,似乎是怕我因此而生氣。
“妃寢皇陵怎麼可以讓他進去呢?”
“夫人有所不知,主子在離皇陵十裏之外的千嵐亭建了座空墓,專門用來紀念前夫人的……”管家說到後來聲音幾乎都要聽不見了,我真是覺得可笑又可氣。
“千嵐亭在哪?”我問。
“出城門一直往西走經過一片茶園,然後穿過那裏走上三四裏便到。”
“那好,你們守著少爺,我去趟千嵐亭。”說完我不顧管家的猶豫便快速走了出去。
我騎著青驄一路往千嵐亭而去,寒風從麵具上刮過,心裏的焦急已經讓我感覺不到很冷。很快我便看見了一座亭子,我快速跳下馬,上前一看確是千嵐亭無疑,隻是不見冷司羽的身影。千嵐亭位於一座小丘頂端,我站在亭中向四處張望,忽然在一片沒膝的野花中發現一個身影。
那人身著黑色長衣背對著我,雙手交握在背後,長長的黑發在冷風中微微淩亂,我心一顫,那輪廓,分明像極了一個人。
我站在離他不遠的亭中凝視著,忽然遠處又傳來馬蹄的聲響,我看過去,是冷司羽駕馬而來,馬背上還掛著一個包袱。見到黑衣人他跳下馬,與那人直直對視著,良久後冷司羽張口說了什麼,臉上似乎帶著嘲意,然後他竟跪了下去。
我被這場麵一驚,依冷司羽的性格,除非萬不得已,不然他是不會屈膝的。
這時,那黑衣人轉過身來側對著我,我清楚的看到了方才被他擋住的墓碑,也看到了他臉上的半張銀色麵具。
竟然真的是他!霎時間腦海裏完顏晟的模樣混了進來,我已經分不清,剛剛看到他背影時第一個想到的是誰了。
“誰?”一聲剛硬的嗓音自身後傳來的同時,一把冰涼的劍已經貼在我的脖頸上。
我沒有回頭,隻聽身後那人說道:“如此鬼鬼祟祟,跟我去見我家主子。”
這聲音,似乎是玄毅。我慢慢轉身,確實是他,他見到我的樣子也是愣了一愣,想必是因為我的麵具罷。
那麼那個人……就是完顏晟,完顏晟就是他!
我身體一僵,這時山坡下的兩人都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齊齊望過來。玄毅用劍指著我將我帶到他們麵前,我瞥冷司羽一眼,他已然會意。然而我卻不敢看完顏晟的眼睛,我不知他鳳眼裏是諳知一切的了然,還是帶著怨恨的厭惡。
玄毅附在完顏晟耳邊說了幾句話,完顏晟直直看向我,鳳眼裏是針尖般鋒利的審視。我從沒有想過我們會這樣再見,他掩著麵我隔著臉的,是近乎一樣的麵具。
然而如果我沒有看錯,他的眼裏,閃過一瞬而逝的驚喜。
“陛下,這是內人,能否請玄將軍收回刀劍?”冷司羽上前一步擋在我麵前,玄毅一訝,側首看了完顏晟一眼,完顏晟忽然臉上現出戾色,卻並不叫玄毅將劍收回。
“聽聞司羽又納了個新夫人,起初還不信,想著司羽對諳曉的深情是絕不會在她去世不到整月就續弦的,然而朕真看錯了。”如今他已經是自稱朕的男人了,言辭中也帶著嘲諷,而我此刻也明白了,原來羅諳曉深愛的那個男人,是完顏晟,這就是今日他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陛下竟記得諳曉的忌日,司羽替諳曉謝陛下掛念。”冷司羽暗暗咬了牙,隻能恭敬地謝恩。
完顏晟輕哼一聲道:“朕曾把諳曉當做妹妹看待,她的忌日,自然要來探望,隻是——”他忽然抬眼看向我:“朕竟不知新夫人如此大度,會和新婚的夫君一起來看望他已過世的妻子。”他說著輕輕揮了揮手,玄毅當即收了劍站在一側。
他看著我,在等我回答。但我沒有理會,害怕他認出我的聲音,況且千陌正高燒不退,我哪裏有別的心思。此時冷司羽忽然解圍道:“陛下見諒,內人生來有語疾,隻能聽,不能說。”說著他將我拉的更靠近他一些,我順手在他掌心中寫道:“陌兒高燒,需降凝草。”
冷司羽一怔,我們再看完顏晟時,他銀色的麵具似乎已經滲出絲絲寒意,讓人忍不住心裏一顫。
“陛下,微臣可否向殿下求一樣東西?”冷司羽斂了斂神色,做出臣子該有的卑微狀。
“哦?冷卿還有什麼需要向朕求的嗎?”完顏晟一挑眉,眼神莫測的看著我。
“臣向陛下求一味降凝草,希望陛下看在諳曉的麵上,成全微臣。”冷司羽說這話時已經握緊了拳,但他仍是不動聲色。
“降凝草是皇宮珍藏的寶物,每年生產不過十餘支,朕如就這樣給了你難保其他臣子不暗自議論心寒……”完顏晟眼神更加看不清,讓人難以揣測他的心意,但是降凝草既然每年隻有如此少的數量,那麼他還特意讓阿七取給我治蠱毒……冷司羽明白他的意思,隻能問道:“微臣可以拿等值的東西交換,這樣就能堵住悠悠之口。”
“等值的東西?”他的目光依舊不離我,我看一眼冷司羽,他微微點了點頭,問道:“不知陛下想要什麼?”
此話一出,我們都靜等完顏晟的回答。他故意沉默片刻後才終於說道:“聽聞新夫人是蒙煙閣出身的藝妓,那麼就讓夫人獻曲一首,以此來換降凝草吧。”
我驚住,他竟然用這個條件來換這麼珍貴的降凝草?如若我是如假包換的藝妓相思,那麼他這個條件未必也太隨意了,還是,他其實隻是想拆穿我的身份?
“相思,既然陛下這樣說,你也不好拒絕吧?”冷司羽一麵這樣說,一邊微微皺眉詢問我是否可以,我輕輕點了點頭,然後拿出隨身攜帶的玉髓簫,迄今為止,我會吹的,也不過是子衿一首罷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一曲畢,在場之人皆未說話,我自然明白我的技藝還沒達到能令人忘卻自我的境界,然而他們的沉默卻讓我覺得奇怪了。
“總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縱我不往,子寧不來?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完顏晟自言自語,像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然而他忽然的一句卻將我震醒,他說:“曲中含情,隻是……卻不似藝妓吹得出來的。”
冷司羽不想節外生枝,隻得將話題轉回來:“陛下,相思已獻曲,無論技藝是否精湛,陛下都已有了稱讚,降凝草是否——”
“來取便是。”完顏晟打斷他,然後他輕身一躍跳上了玄毅牽過來的黑馬,他跨在馬背上看著我,我恍然抬頭,似乎回到了兩年前的那個下午。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他忽然輕聲念道,驀地又笑了:“相思芽已發,隻待花開時。相思此名甚好,相思的麵具也甚妙。”他說完不等冷司羽謝恩便調轉馬頭快速離去,隻留給我驚心的一眼,我想再好的脾氣秉性,也經不起我這樣再而三的欺騙。
“我親自去拿降凝草,你先回去照顧陌兒。”冷司羽聲音清冷,掩藏著極大的不悅。我沒有回答,目送他跨上馬疾速而去。
他親自去拿,想必其中還有文章。
我在府中一直等到暮色升起,也沒有等到冷司羽回來,心中已有不好的預感。
“阿諾,我出去一趟,你和大夫守著陌兒,我一定盡快回來。”看著陌兒囑咐好了阿諾我才放心離開,然後騎著我的青驄向宮門駛去。
我一路疾馳到宮門口,如若我猜得沒錯,那麼我一定不用費心思就能順利進去。然而我沒有料到竟會在這時遇見一個人。
那時守門的將士正在盤問我,忽然大家都跪了下來,原來是完顏歧從裏麵走了出來,他的身後跟了個握劍的男人,然而到門口時那人卻又退了進去隱在了夜色中。他正要上馬時注意到了我,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麵具上,風眼裏閃過一絲幾不可查的探究,他眉間微微一皺道:“皇城的安危分外重要,爾等都要仔細嚴查。”守門軍連聲應下,生怕他一個不高興便怪罪下來。完顏歧說完勒了韁繩便快速離去了,安靜的街道上隻有越來越輕的馬蹄聲。
“看什麼看,你若沒有入宮的聖旨和詔令,我們是不會放你入宮的。”守門的禁軍忽然嚴厲道。我倒寧願他不讓我進,這至少說明完顏晟並沒有特別的安排,至少他不會再對我花什麼心力了,這樣想雖然輕鬆,然而難過卻更是沉重,像是一下子失去了一直以來維係自己的全部力量。
我忽然有些舍不得,如果此刻我就這樣離去,那麼即使我和他隔著厚厚的宮牆,但是餘生再也不會和他有這麼近的距離了。
這樣想著,忽然又要笑自己,趙綰蘇啊趙綰蘇,世上的人若都像你這般不知足,那豈不是人間地獄了嗎?我無奈的搖了搖頭,正欲離去,這時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冷夫人請留步。”轉身隻見一個人影急急走來,像是這宮裏地位較高的公公。
幹元殿內,冷司羽衣衫單薄的跪在殿中,完顏晟坐在王座上若無其事的喝著茶,諾大的宮殿,卻寂靜的像是沒有人氣。
“冷卿是否覺得這宮太過清淨了?”良久,完顏晟忽然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