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棣花到西安(1 / 2)

從棣花到西安

秦嶺的南邊有棣花,秦嶺的北邊是西安,路在秦嶺上約三百裏。世上的大蟲是虎,長蟲是蛇,人實在是個走蟲。幾十年裏,我在棣花和西安生活著,也寫作著,這條路就反複往返。

父親告訴過我,他十多歲去西安求學,是步行的,得走七天,一路上隨處都能看見破壞的草鞋。他原以為三伏天了,石頭燙得要咬手,後來才知道三九天的石頭也咬手,不敢摸,一摸皮就粘上了。到我去西安上學的時候,有了公路,一個縣可以每天通一趟班車,買票卻十分難場,要頭一天從棣花趕去縣城,成夜在車站排隊購買。班車的窗子玻璃從來沒有完整過,夏天裏還能受,冬天裏風刮進來,無數的刀子在空中舞,把火車頭帽子的兩個帽耳拉下來係好,哈出的氣就變成霜,帽沿是白的,眉毛也是白的。時速至多是四十裏吧,吭吭唧唧在盤山路上搖晃,頭就發昏,不一會兒有人暈車,前邊的人趴在窗口嘔吐,風把髒物又吹到後邊窗裏,前後便開始叫罵。司機吼一聲:甭出聲!大家明白夫和妻是榮辱關係,乘客和司機卻是生死關係,出聲會影響司機的,立即全不說話。路太窄太陡了,冰又瓷溜溜的,車要數次地停下來,不是需要掛防滑鏈,就是出了故障,司機爬到車底下,仰麵躺著,露出兩條腿來。到了秦嶺主峰下,那個地方叫黑龍口,是解手和吃飯的固定點。穿著棉襖棉褲的乘客,一直是插蘿卜一樣擠在一起,要下車就都渾身麻木,必須揉腿。我才搬起一條腿來,旁邊人說:那是我的腿。我就說:我那腿呢?我那腿呢?感覺我沒了腿。一直挨到天黑,車才能進西安,從車頂上卸下行李了,所有人都在說:嗨,今日順利!因為常有車在秦嶺上翻了,死了的人在溝裏凍硬,用不著抬,像掮椽一樣掮上來。即使自己坐的車沒有翻,前邊的車出了事故,或者塌方了,那就得在山裏沒吃沒喝凍一夜。

九十年代初,這條公路改造了,不再是沙土路,鋪了柏油,而且很寬,車和車相會沒有減速停下,燈眨一下眼就過去了。過去車少,麥收天沿村莊的公路上,農民都把割下的麥子攤著讓碾,狗也跟著攆。改造後的路不準攤麥了,車經過刷的一聲,路邊的廢紙就扇得貼在屋牆上,半會落不下。狼越來越少了,連野兔也沒了,車卻黑日白日不停息。各個路邊的村子都死過人,是望著車還遠著,才穿過路一半,車卻瞬間過來軋住了。棣花幾年裏有五個人被軋死,村人說這是祭路哩,大工程都要用人祭哩。以前棣花有兩三個司機,在縣運輸公司開班車,體麵榮耀,他們把車停在路邊,提了酒和肉回家,那毛領棉大衣不穿,披上,風張著好像要上天。沿途的人見了都給笑臉,問候你回來啦?所有人貓腰跟著,偷聲換氣地乞求明日能不能捎一個人去省城。可現在,公路上啥車都有,連棣花也有人買了私家車,才知道駕駛很容易的,幾乎隻要是個狗,爬上車都能開。那一年,我父親的墳地選在公路邊,母親說離公路近,太吵吧,風水先生說:這可是好穴哇,墳前講究要有水,你瞧,公路現在就是一條大河啊!

我每年十幾次從西安到棣花,路經藍關,就可憐了那個韓愈,他當年是“雪擁藍關馬不前”呀,便覺得我很幸福,坐車三個半小時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