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從事文學差不多三十年了,到了今天這地步,名利都有,生活無憂,最擔心的是沒有了動力,易寫油寫滑,而外界都說我們的文筆好,我們也為此得意,但得警惕陶醉在文筆之中忘卻了大東西的敘寫。你是非常有靈性的作家,我還得勸你,不要再多讀那些明清小品,不要再欣賞廢名那一類作家的作品,不要再講究語言和小情趣。要往大處寫,要多讀讀雄渾沉鬱的作品,如魯迅的,司馬遷的,托爾斯泰的,把氣往大鼓,把器往大做,寧粗糲,不要玲瓏。做大袍子了,不要在大袍子上追究小褶皺和花邊。
近日看央視的百家講壇,馬未都在講收藏,我記住了他所說的一句話,他說藝術的最高境界是病態。不知這話是他發現的還是借用他人的,這話初聽好像有點那個,但有道理。試想想,文學也是這樣,堂吉訶德,阿Q,這樣的人物都是病態的。換一句話說,這樣的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也正是貫注了精神的,這種抽象是從社會、時代裏抽出來的。如果敏感的話,社會、時代的東西往往在一個人身上體現出來。作家要長久,就看能不能寫出這樣的人物來。
春節期間,晚輩來拜年,都在說要以身體為重,不必再寫,或者輕輕鬆鬆地寫。他們是以他們的角度來關心,但碌碡推在半坡怎能不使勁呢?我之所以新年第一封信給你,談的仍是文學上的事,因為身體固然重要,寫作更是活著的意義,而你又是在寫作上有野心的人。
5、不要寫得太順溜——致友人信之五
真不湊巧,你來找我,我卻去了終南山。你和×××的稿子我大略都讀了,直接地說,我不太滿意你們的敘述。×××太注意描寫,描寫又特別膩,節奏太慢,就像跟著小腳老太太去趕集,硌硌擰擰半天走不前去。為什麼老去關注山嶽表麵上的泥土怎樣脫落流失,可山嶽能倒塌破碎嗎?而你,我又覺得寫得太順溜了。那年我去合陽一帶看黃河,當時是傍晚,雲壓得很低,河麵寬闊,水稠得似乎流不動,我感歎是厚雲積岸,大水走泥,印象非常深。大河流水是不順溜的,小河流水要它流得有起伏,有浪花和響聲,就不妨在河裏丟些石頭去。我的意思是,文筆太順溜了就要讓它澀一點,有時得憨憨地用詞。
現在很有一種風氣,行文幽默調侃,但太過賣弄了就顯得貧和痞,如果這樣一旦成了習慣,作品的味道就變了,也可能影響你寫不出大的作品來。
我也想,為什麼你會是這樣呢?這當然與你的性情有關,你反應機敏,言辭調皮,和大家在一起誰也說不過你,這種逞能可能影響你隻注意到一些小的機巧的東西,大局的渾然的東西反倒掌控不夠。有些事不要太使聰明才情,要養大拙,要學會愚笨。平日說話,大家都不屑誇誇其談,古語道:口銳者天鈍之。寫文章也是說話,道理是一樣的。再者,你的節奏少變化,高低急緩搭配不好。
作品的立意是不錯的,但你急於要衍義立意,唯恐別人體會不來,這樣就壞了。在大的背景下寫你的小故事,從人生中體悟了什麼,僅有深意藏矣即可,然後就寫生活,寫你練達的人事。寫作同任何事情一樣都要的是過程,過程要紮實,紮實需要細節,不動聲色地寫,穩住氣寫,越急的地方不能急,別人可能不寫或少寫的地方你就去寫和多寫,越寫得紮實,整個結果就越可能虛,也就是說,作品的境界就大。反之,境界會小,你講究的立意要靠不住,害了你。
你留言說這部初稿有的章節你寫得順手,有的章節寫得很艱難,這我也能讀得出來。其實這是我常遇到的事,我的辦法是,每當寫得得心應手時就停下來,放到第二天去寫。這樣,在第二天一開始就寫得很快樂,容易進入一個好的狀態。你不妨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