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場,情場,官場 第八章(3 / 3)

然而,他感到自己與那些人格格不入。他為他們花了這麼多錢,卻不能跟他們融為一體。藝術家們有自己的圈子,三個一群,兩個一夥,高談闊論,嘻嘻哈哈。他一走過去,連自己都感到別扭,人家跟他沒有太多的話可說。他仍是個農民,如同海浪中的礁石一樣孤獨。

一方麵他很容易被藝術家那龐大的客氣所窒息,同時又容易被藝術家的鋒芒鎮住。

他很實在,也很固執,他腦子裏會經常冒出一些想法,這些想法像兔子一樣又活躍又容易受到驚嚇。而那些藝術家則用各種各樣的真理轟炸他。有些人已經很老了,像一件年代久遠的珍奇古董,老態龍鍾,說話輕聲細語,不知哪一句是箴言,哪一句是廢話,不知腦子還很好使,還是已經不再靈光了。他都必須仔細聽清每一個字,生怕漏掉重要的東西。可有的藝術家,隻是個具有催眠力的演說者。

他像一棵大樹,想不到自己給其遮蔭的人正是來砍樹的人。真是請神容易送神難一他感到自己撞在了玻璃牆上,像一個有雄心壯誌的傻瓜。

我的主要精力都用來觀蔡他。

我很累,累壞了。想什麼時候睡覺就什麼時候睡,不論在什麼地方都能睡著。

常常目光呆愣,一副神遊物外的樣子,間或埋下眼睛輕聲嘟囔幾句什麼,誰也聽不清他嘟嚷的是什麼。

有時則現出一副可愛的夢遊者的神情一我跟他做過長談,越來越覺得他不是個普通的農民企業家,在極其普通的外表下,掩藏著一種超前的自我感覺。成功對他的誘惑無時不在,他總認為這個時代給了他登場的機會,此時再不上場就完了。

他的左耳是少年時期在水坑裏遊泳鈷進了螞蟥,家人往他耳朵裏不停地灌醋,才使螞蟥爬出來,因此損傷了聽力。

他弟兄五個,他排行第三。前麵兩個哥哥都沒有活到一歲就死了。因此在生他的時候,母親叫人殺了一隻大公雞,雞血祛邪,鬼神再也無法偷走他的性命。他果然就大大方方地長大成人了,而且生有“異相”一16歲初中畢業後下地幹活,一年掙360個工分,一天不缺工,天天拿10分,誰不服氣就跟誰比,必須拿最高分。但折合成錢卻很少,他決定趁冬閑到窯地去摔磚坯。摔磚坯是農村出名的三大累活之一,成年人都發怵。到冬天沒有人再幹了,窯場上隻剩下他一個人。他隻是個未成年的大孩子,長得像個小豆豆。他卻自稱是顆鐵豆豆,為了讓人相信他幹得了9解開衣服露出肚皮:

“你們看,我的肚子上是不是有個虎頭在他的腹部有六塊肌肉,確有點像一張虎臉,有明顯的“王”字形的橫肉。

人們逗他:“可惜是個虎頭,要是個龍爻就好了,你就是真龍天子!”

“有虎頭也不容易。你仔細看,還像邱吉爾的臉他人雖小,幹活卻敢發狠,肯下死力氣。赤腳站在冷泥裏,雙手凍腫,裂開了一條條的口子,每天從早晨幹到月亮偏西。渴了喝窯邊水溝裏的水,餓了啃個地瓜麵的窩窩頭。窯地實行記件工資,幹的多掙的多,他幹了兩個月,掙了40元一一在當時這可是一筆大款。

1973年他給毛澤東、周恩來寫信,揭露有些幹部貪汙腐化,橫行霸道。甚至在信中賣弄自己的文才,大講“公仆論”:為什麼叫幹部?目卩“幹”的“部分”……險些被抓進大牢。

4歲當包工頭,他的事業就這樣越幹越大了在那種二百五的年代,能夠披荊斬棘地生活過來,就靠這種二百五精神。許多成功者在創業階段都有點二百五勁頭。

誰能說他不是個人物呢?

臨分手的時候我問他:

“你花這麼多錢辦這樣一個筆會認為值得嗎?”

“值得。先冒它一陣煙再說,也許能烘起大火也說不定。”

“你喜歡跟藝術家們在一起嗎?”

“寧願跟聰明人在一起有所失,也不願跟傻子在一起有所得。”

“你確信自己救濟藝術的這些想法有價值?能夠實現?”

“難說,有時鷹吃掉蛇,有時蛇咬死鷹。”他又提出要在自己的家鄉蓋中國最髙的大樓他的想法太多,他想千的事太多。然而他的雄心跟他的實力不成比例。

現代社會的開放成全了他,他的骨子裏卻有許多宿命的東西。他是過於自信,還是自卑?

不論是他的自負還是自卑都會阻礙他。有朝一曰也許會被這種超前自信的重負壓垮一一除非他是個幸運的天才。

天才的行徑總是和常人不同。

且等著看吧……我們分手後一個多月,接到張武太的信。

筆會結束以後,他抱著牡丹一盆一盆地送到廣東政界、藝術界的要人、名人家中,重複講述自己今後要為藝術界辦點事的抱負。去深圳會見了九個香港人,當人家問他跟藝術家交往的真正目的是什麼,他脫口而出:

“我奢望到進墳墓的時候,全國的藝術家都來給我送花圈。我盼望的就是這樣一個結局。”

據他信中講,香港人聽了這番話為他鼓掌叫好。

“……我看得出來,先生您出於好意對我同情過多,擔心過多。別忘了,我本人是玩企業的,搞經濟的。我們的筆會不僅轟動了羊城的藝術界,而且我還談成了兩項合作項目,一是跟海軍潛艇學院聯營辦個廠;二是與茂源公司合資搞起一個企業。”

看來我是過慮了,他有他的路數。

1991年4月,我借到菏澤參加牡丹節的機會,拜訪了張武太的家一嚴格地說那不是家,隻是師專校辦工廠的一間倉庫:黑暗,潮濕,用塑料布隔成三塊,一塊裏住著他母親,另一塊裏住著他們夫妻倆和三個孩子,還有一塊算做廳,用來吃飯、待客,地上放著幾個紙盒子、木箱子,又當桌子又當凳子。

我在這間庫房裏坐了半天,還不敢相信這就是張武太的家。

近幾年來,我走南跑北到過許多地方,去過中國最富裕的地區自不必說,也去過一些相當偏遠貧困的地方,但沒有任何一個人的家像張武太的家這樣破爛不堪,不成樣子。而他又是菏澤地區的名人,在許多藝術家眼裏是個神秘的企業家……地上立著一塊匾,是別人送給他的,上書“盛德高義”。

牆上掛著兩幅貓,是張武太自己畫的。一張是臥貓,旁邊有題字:“是草,還是蟲?是藍,還是青?我怎麼總是分不清,分不清。真是叫人太頭痛,太頭痛。”

另一張畫的是坐貓,也有題字:“爾樂我也樂,爾在院外樂,我在室內罐中樂。大夥都樂陶陶地要個大快樂!”

這是什麼意思?是按字麵上所表達的意思來理解,還是別有禪機,內藏玄妙?

我在床邊發現了他三個孩子寫給他的信,就忘記問他關於那兩幅貓畫的題詞了。三個孩子的信是這樣寫的一爸爸:

看了這封信請您不要生氣,我們對您多少有點意見。

我們對您向來就敬重萬分,您是我們心中的榜樣,我們下決心學習您,做一番大亊業。也很替您可憐,一輩子受苦受難,到頭來卻沒有個溫暖的家。再能的人也得要個家呀!我們和媽媽整年像支遊擊隊伍一樣跟著您東奔西跑,窮湊合。隻要一問您什麼時候有個家,您總是大手一擺:“以後會有的!”以後到什麼時候才是頭呢?每當同學們提起家,我就難過。他們要來我們家,我都推辭,我們這個家能讓人看嗎?假如您是我們姐弟仨,您的心又如何?我晚上常常偷著掉淚。弟弟還小,可我已經是14歲的姑娘了!我們哭著向您提出意見,我們知道您會罵我們,但我們實在不願看著您這樣。如果能有個導0家,我們寧願挨罵,甚至挨打……張武太決不是沒有能力把自己的家搞得更像樣子一些,那麼他過這種濟公式的生活又是為什麼呢?

也許別有深意一沒有多少人能具備他這樣的勇氣,讓一家人生活在這樣的地方。他把自己整得慘到家了,窮得不能再窮了,因而也就最安全。所以他什麼都敢想,都敢幹,事業一片開闊,卻沒有人找他的麻煩,沒有人告他,調查他,整他。他是一方名人,卻沒有像其他名人那樣很容易被傷害……又是兩三年過去了,不知張武太現在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