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告訴你她的名字(1 / 2)

我不想告訴你她的名字

我不想告訴你她的名字,但我要告訴你她的故事。不想告訴你她的名字,是因為某種承諾。但是故事肯定是真實的。為了敘述的方便,我們暫時稱她為小榮吧。

幾年前,我曾去北大荒采訪,尋訪那些被遺忘在荒原裏的老知青。舉世矚目的中國知青運動,上世紀70年代開始衰落。戰鬥在北大荒的50萬知青勝利大逃亡,陸續回到自己曾走出的城市。大概隻有百分這一二的知青留在了北大荒。當返城的知青因北大荒的經曆受到人們敬重的時候,而留在親大荒的知青還在默默地過著艱辛的日子。當“知青飯店”、“北大荒餐館”成為城裏人最時髦的去處時,留在北大荒的老知青坐在自家的土炕上喝著自己釀造的苦酒。他們漸漸被人們遺忘了,甚至也被自己遺忘了。有時衣錦還鄉的老知青受到農場前呼後擁的歡迎,他們卻躲得遠遠的,不想和老戰友見麵。他們的心裏真的很苦。

不知為什麼,每次參加城裏知青的集會,我總會想起他們。作為一個曾信誓旦旦“紮根邊疆”如今卻在城裏幸福生活的老知青,我覺得欠他們一份情,欠他們一份債。於是我悄悄地離開喧囂的城市,又走進這片曾灑下我青春汗水和淚水的土地。也許我隻有為留在這裏的戰友寫點什麼,我的靈魂才能安寧。

這是一次艱難的采訪。三十多年前,北大荒的知青就像開遍原野的山花,隨處可見,到處可采。可是現在尋找一個老知青,就像采一棵人參一樣艱難。我到了黑龍江農墾總局,也到了十多個農場,誰也說不清楚,現在還有多少知青留在了北大荒。有的名在人不在,有的名在人在,卻不想接受我的采訪。小榮就屬於後者。

那一天,我風塵仆仆地來到三江平原腹地的一個農場,這是1958年王震將軍帶領10萬轉業官兵最早創建的大型國營農場之一。從1963年開始就有知識青年來這裏屯墾戍邊,到70年代初,這裏的知青達2萬多人。農場宣傳部張部長說,現在還有知青大概不到百人了。他說,我認識一位女知青,是你們哈爾濱老鄉,經曆坎坷,在生產隊當老師。明天我領你去采訪。我說,最好先打個電話,否則到時找不著她,張部長說,沒問題。

第二天,場裏派了一台吉普車送我們去小榮所在的生產隊。北大荒無垠的原野讓人心醉,我們的吉普車像快艇一樣在綠海裏航行。景色依舊,然而農場的境況已今非昔比了。農場已劃分為若幹個家庭農場,顯示出新的活力,但由於糧食價格不合理等問題,農場的經濟還麵臨許多困難。半軍事化的烏托邦式的田原詩已成為遙遠的回憶。一個小時後,我們趕到了小榮所在的分場,領導說,已給生產隊打過電話,小榮在隊裏等你們哪。10分鍾後我們趕到生產隊,曾是小榮學生的隊長說,我已通知她了,讓她在家等著。可是家裏外頭都找不到小榮。

張部長突然想起,剛才我們來的路上好像有兩個女的正往分場走,其中有一個可能是小榮。說著他領著司機開車回頭去追。不一會兒,張部長把小榮“抓”了回來。原來小榮有意回避我們,她聽說我們要到隊裏來就往分場跑,走到路上發現後麵有車來了,馬上鑽到路旁深溝的蒿草裏。張部長把車停在路旁,大聲地喊:“出來吧,我都看見你了!”張部長在分場當過副書記,管過教育,和她很熟。小榮從草叢裏出來說:“我哪還像個知青,沒臉去見作家!”張部長說:“作家也是老知青,大老遠來看你,怎麼能不見呢!”就這樣,張部長用車把她拉了回來。

在小榮和我握手的時刻,她淚眼蒙蒙,我也不禁一陣心酸。歲月給她留下了太多的痕跡,她的穿著和形象與村婦無疑,臉色黑黑的,皺紋深深的,頭發像荒草一樣淩亂,對她來說“知青”隻是一個曆史概念而已。

“你原來是哪個學校的?”“你是哪年下鄉的?”“下鄉在哪個團?”

和所有的老知青一樣,隻要嘮起這幾個話題,馬上成了無所不談的老朋友。在掛滿灰塵的生產隊辦公室,不一會兒,小榮就和我談起她從不願意對別人說起的故事:

“我是66屆初中畢業生,1968年11月下鄉的。當時也是豪情滿懷的,是一路上唱著歌來的,和電影《軍墾戰歌》的情景一樣。可是一到農場就傻眼了,什麼兵團。和農村也沒啥兩樣,都是一片大雪覆蓋的土房,一點生氣都沒有。來到連隊第二天就下地幹活,是在雪裏扒苞米,又冷又累,幹了一天還看不到地頭,我坐在地裏就哭,鼻涕一把淚一把的,都凍在了臉上。後來我就當炊事員,天不亮就起來做飯,大冬天到井沿挑水,一氣要挑十幾桃,開始一步三晃,肩膀都壓腫了,後來挑水也不覺累了。以後我又到豬號當飼養員,這也是個又髒又累的活,又是挑豬食,又是起圈,一天也是緊忙活。到了豬下崽時整夜守著,有時把小豬摟在自己懷裏。我養的豬又白又胖,可好玩了。”

說著她笑了起來,我依稀還看得出一個活潑天真的女知青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