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春雨裏(1 / 2)

倒在春雨裏

死亡不屬於生機勃發的青年。然而他們死去了,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在北大荒的風雨中。盡管死亡是經常發生的,甚至是不可避免的。可是他們的死,是否死得其所,時常使我苦苦地思索,夜不能寐。更讓人不安的是,他們的冤魂還飄蕩在山林和原野之中,找不到安托之處。

1969年5月,早春的興安嶺剛剛脫去白色的冬裝披上綠色的新衣。在密林深處的一個兵團連隊,正執行搬遷任務――把“木刻楞”的營房拆掉,然後把搭房子用的原木抬上汽車,拉到新的營地。那一天,天剛亮就下著雨,是很纏綿的春雨。

他個子不高,很瘦弱,總是用笑眯眯的眼睛望著別人。他是這群知青中的老大哥,也不過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他畢業於東北農學院,分到兵團,又從兵團分到這個全兵團最邊遠的連隊,成了和我們一樣接受再教育的兵團戰士。這一天他本來感冒了,還和大家一起抬木頭裝車,午休的哨聲吹響了,他說:“咱們再爭取時間多裝一車吧!”在汽車就要裝滿的那一刻,不幸的事情發生了。已經削去了皮的樺木本來很滑,再加上被雨水一澆就更滑了,在關上車廂板的那一刻,原木突然向下滑動,而車下正站著6個抬木頭的知青。眼看滾落的大原木就要砸在這幾個青年的頭上,他突然向那滾動的原木撲去,企圖用自己的肩頭頂住。在那千鈞一發之刻,他大呼一聲:“快閃開!”這聲音如驚雷一般,全無平日的細弱。在車下的知青驚閃退後的那一刻,原木“嘩啦”一下滾落下來,如洪水一樣把他衝到,一根粗大的原木砸在他的胸口,他緊緊地抱著那原木。血從他的嘴裏湧了出來。他再也沒說一句話。他的臉上掛著水珠,那不是淚水,而是點點春雨。

那一刻,雨停了,天也晴了。太陽透過樹林,把一束強光像舞台追光一樣照射在他的身上。號哭聲打破了山林中長久的寧靜。

當我從營部趕來時,他已被停放在鬆枝搭起的靈棚中。他的臉上沒有痛苦,還是穿著他平時最愛穿的那件舊軍裝。他的周圍擺滿了女知青們從山上采來的剛開的紫色達子香。我哭了,我想起幾個月前,他在營部當農業技術員,我當通訊報道員,我們睡在一鋪土炕上,晚上在黑暗中,我們一起朗誦郭小川的《大風雪歌》;我想起,他在我們的屋子的窗台上擺滿了木盆,裏麵長滿了綠苗;我想起,我們一起組織營部的知青大合唱,他領誦,我領唱……

葬禮在營部前那片白樺林裏舉行。他的弟弟和他的未婚妻從伊春趕來了。他的弟弟比他高壯,像一個男子漢一樣默默地流淚;他的未婚妻哭得沒有站立起來的力量,由兩個女知青挽扶著。全營的戰士排著隊,每人向深深的墓坑扔下一鍬土。那一天陰沉沉的,山林裏起風了,呼嘯著好像在嗚咽。

那之後,我領著師政治部組織的報道組,去了他的母校伊春一中、東北農學院,他的老師都說他是一個學品兼優的好學生,為他的死而可惜。我去看望了他年邁的父親和母親,他們流了許多淚,說自己的孩子為救別人而死,死得光榮!他的弟弟到山上采回鮮蘑菇,用雞燉了給我們吃,說他哥最願意吃這個菜。我沒有去看他的未婚妻,不願意打擾她剛剛平靜的生活。回來後,我寫了長篇報道《為人民獻青春我心甘情願》,它發表在《黑龍江日報》、《黑龍江青年報》、《兵團戰士報》上,兵團政治部作出決定號召全兵團向他學習,省政府追認他為革命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