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落白樺林
我所在營部的後麵,有一片靜靜的白樺林。那林子中的樹並不粗壯,也不密集。但每棵樹都很美,樹身挺拔,枝葉向上伸展,樹幹白得如雪,葉子青如碧玉,每個都是心的形狀。那裏是知青們精神的家園和愛的伊甸園。每天下了工,大家都往林子裏鑽,開始是一夥兒一夥兒的,後來就是一對兒對兒的。自從發生了那件事後,誰也不敢再進這片林子了。
大約是在1969年秋天,那正是白樺林最美的季節,那綠色的葉子變成了金色,風一吹過,吵吵作響,好象有人在切切私語。早上我被撕裂人心的喊叫聲驚醒。“有人上吊了!快來救人!”我衣衫不整地跑出去,跟著許多聞聲趕來的人向營部後邊那一片新蓋的房舍跑去。跑近一看,一個人吊在房框子上,身體靜靜地垂著,頭仰著,臉紙一樣的白,眼睛睜著,無神地望著那一片白樺林。
“快摘下來,堵住他的嘴,別泄了氣,堵住肛門……”明白人指點著,卻誰也不敢上前。那時,我很勇敢。我衝上去,抱著他的腿往上舉,以解脫脖子上的繩子。他的腿已經很涼了,但還沒有硬,褲子、鞋、襪子很整潔。又過來幾個人幫忙,我們把他從房框上摘下來,平放在地上。營部的領導也趕來了,指揮我們給他做人工呼吸。我有節奏地上下拉他的手,壓他的胸腔。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氣,就再也沒有動靜了,身體也慢慢地僵硬起來了。營部的醫生又為他打強心劑,用氨氣熏他……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他還是死去了。這麼年輕充滿活力的生命就這樣完了嗎?昨天我還看到他在這片工地上勞動,那身古銅色的肌肉,在陽光下閃著金屬般的光澤。我的心不禁顫抖。
沒有舉行葬禮,也沒人為他送葬。當天他就被埋葬在營部後麵的白樺林裏。他是我們營第二個死者,第一個是這一年春天為保護知青而犧牲的大學生金學和,也埋在這片白樺林裏。為他我們舉行了隆重的葬禮。而後死者就不行了,他連一件新衣服都沒有換,他的棺材很薄很窄,這是連隊的小木匠急急忙忙給他打的。他在哈爾濱的親人沒有來送他,他最親密的女朋友也沒有來送他。
這一切都因為他犯了“罪”,他正是接受審查,審查他的不是國家司法機關,而是營裏領導派去的和他一樣的知青。他是在審查中“畏罪自殺”的,他的死是比“鴻毛還輕”的。這就是當時的邏輯,別說死個小青年,國家主席又怎麼樣了!
他也是哈爾濱知識青年,比我們早兩年來到這片密林深處的荒原。那時還沒有大規模地動員上山下鄉,但為了安置沒有考上大學的社會青年,就在這裏建設了一座“哈爾濱青年農場”,一百多位和我們一樣豪情滿懷的青年,來到這裏開荒種地打井蓋房。兩年後,我們也加入了他們的隊伍,來這裏屯墾戍邊,這裏也被收編到兵團一師的一個營,大家都是兵團戰士。他沒有成為被我們後來人尊重的“開國元勳”,是因為犯了錯誤,他和另外7個老知青拜把子兄弟,被定為“八哥們流氓集團”。這八個人有工人子弟,也有幹部子弟。他們的主要錯誤是聚在一起稱兄道弟,打拳習武,喝酒抽煙。他是其中的二哥,這幾個人都服他,人長得精神,又煉得一身好肌肉,對朋友講義氣,還會吹笛子。在他們之中,他是德藝雙全的。傍晚時分,這八兄弟常躺在白樺林的草地上,聽他吹《蘇武牧羊》,吹《滿江紅》。然後又大聲地唱歌,唱“春季到來綠滿窗,大姑娘窗下繡鴛鴦”,唱“送君送到大陸旁”,唱“嗬,到處流浪,到處流浪”。當時這些歌曲都是黃色歌曲,這無疑使他們的錯誤更嚴重了。
不過知青們並不恨他們,還有人愛上了他們。也許這就是“男人不壞,女人不愛。”有一個一起來的哈爾濱女孩子,愛上了吹笛子的二哥。她當時是這個農場的才女,人長得漂亮,還會寫詩,她發誓要寫一部反映知青生活的小說。二哥經常背著其他兄弟,領著她往白樺林裏跑,也許是為了豐富她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