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到的懷念(1 / 2)

遲到的懷念

我們離開北大荒已經三十多年了,可是他永遠留在了那片黑土地裏。如今他的墳和碑也被荒草深深地掩蓋了,留給我們的隻有遲到的懷念。

我和他在一個地方下鄉,都是66屆老高三的。他小學和中學是在上海讀的,高中畢業於哈爾濱9中。他比我們早兩年來到這大小興安嶺交界的密林深處,參加了創建這個青年農場的最艱苦的勞動。因為他是“開國元勳”,我們這些後來人對他都很尊重。他個子不高,胖乎乎的圓臉上掛著一副高度近視鏡。他言語不多,見人總是先笑,很儒雅的樣子。但眼神很憂鬱。他衣裳很破舊,上麵總是粘滿泥土,顯得很勞碌。和他一起來的同學都說他很能幹,不怕吃苦。我和他不是一個連隊,隻是擦肩而過的時候相視一笑而已,好像一句話也沒說過。

我和他最後一次見麵是在1969年春天,那時珍寶島已經打響,地處黑龍江邊的我們兵團連隊已進入緊張的戰備狀態。臨江的老百姓正在後撤,一列列的軍車正向邊境集結。我們這些帶著保衛邊疆的誓言而來的知青義憤填膺激情燃燒,已做好了為祖國獻身的準備。那時已沒有心思種地了,就準備打仗了。這時上級來了命令,要把一部分家庭出身不好或親屬有“政治問題”的知青遣送到遠離邊境的農場。對這些熱血青年無疑是個沉重的打擊!說實在的這些青年,當年積極報名下鄉,就是要回避城市裏的文革運動,擺脫家庭的影響。他們拚死拚活的勞動就是想爭取一個和其他青年一樣的政治前途。然而在他們要為祖國獻身的時候,他們被當成了失信的“另類”。他們的心在流血!我們也為之難過。

他也在被遣送之列,據說是因為他早已去世的父親是偽官吏,他的姐姐、姐夫是技術專家,當時正在被審查。和他一樣命運的還有我的幾個同學,都是因為所謂的家庭“政治曆史問題”,其實他們都是祖國最忠誠的兒女。那一天下著雨,淚水和雨水一起在他們臉上流淌。我們許多人都趕到營部為他們送行,大家像生離死別一樣痛哭不止。他沒有哭,夾著一個小行李卷上了汽車,臉色蒼白、雙目無神地注視著遠處黛色的山林。

我們期待的為國捐軀的時刻沒有來臨,邊境又趨於平靜,又恢複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耕勞動。一年以後,我離開了那裏,調到兵團報社工作。後來聽說,他死了,是在一次打井的事故中,怎麼死的不得而知。當時我難過了一陣,感歎人生的不公,後來漸漸淡忘了,連他的名字都記不起來了。

為了實現為留在北大荒的老知青寫一部書的夙願,1994年夏天,我又來到了錦河農場,當時我下鄉的哈青農場和後來他們被遣送的那個農場都劃歸了錦河。我在翻看場史的時候,在革命烈士的章節裏發現了一個名字:閻啟庸。啊,就是他!我的眼睛被淚水模糊了。

那悲壯的一幕發生在1970年2月20日。閻啟庸和三個青年執行打井任務,那是一種最古老的方式,當挖到6米深的時候碰到了岩層,需用炸藥爆破。閻啟庸領著17歲的鶴崗青年高雲雷背著包紮好的炸藥包下到井底。他們仔細埋好炸藥,閻啟庸又認真地檢查一遍,然後被搖了上來。正在井下的高雲雷點燃導火索後,閻啟庸又和另外兩個知青迅速把他用轆轤搖上來。當高雲雷解開繩子就要離開井沿的那一刻,他腳一滑又掉進井裏。這是千鈞一發之際,導火線在絲絲冒煙,摔昏的高雲雷危在旦夕!閻啟庸毫不遲疑地抓住轆轤上的井繩就往下滑。這時井下煙霧彌漫,也許他首先想到是拔掉導火索,但是沒有實現。他馬上用繩子拴住了高雲雷的腰,拚命呼喊井上的人快搖轆轤,他雙手托著小高往上舉。當小高剛離開井口那一刻,井下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沙石和炸碎的閻啟庸的軀體從井口噴出,染紅了那一片雪地。巨響之後,一片寧靜,接著是讓天地動容的哭聲。高雲雷和兩個戰友得救了,而閻啟庸永遠地溶化在這片黑土地裏。那一年他隻有25歲。全連的戰士都趕來了,他們都跪在那片染著閻啟庸鮮血的雪地上痛哭。他們的哭聲在冰冷的荒原上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