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浪漫可以重來(1 / 3)

有多少浪漫可以重來

列車起動的那一刻,卷起站台上的一陣聲浪,有鑼鼓聲,有歡呼聲,也有哭聲。我從車窗口探出身子,向媽媽、向弟弟妹妹,向同學們,還有她,告別。火車幾乎是推開人群走出車站的,先是慢吞吞的,以後便呼嘯著奔跑了。

她跟著起動的火車跑著,穿過站台上的人流,一步一步,先是慢跑,後來就是狂奔了。火車消逝在遠方,她停了下來,在站台上,在人群淡去的站台上,默默地流淚……

她是我的同學,本來也是我的同行者。在1968年的那個不平凡的5月,她和我一起報名到黑河的哈青農場下鄉。那時,大規模的知青下鄉還沒有形成人人必走的運動。在文革中失去升學機會的我們高三學生,已開始複課。但是亂象紛紜的學校還是容不下一張平靜的課桌。作為當時哈爾濱一中的學生黨員,我串聯了幾個同學,貼出一張“上山下鄉鬧革命”的大字報。響應者當然有也是學生黨員的她。盡管在文革中,我們已曆經磨難,但激情之火並沒熄滅。在遷辦戶口的那一天,她重病的母親,突然心髒病發作,不省人事,學校的軍宣隊怕出人命,取消了她下鄉的資格。

後來,回憶起當年火車站台上的那一幕,我對她說,你在追趕我,追趕愛情吧?因為離開哈爾濱的前一天晚上,她到我家為我送行,送給我一個筆記本,裏麵夾著一張她穿著軍裝的照片,那上麵寫著一句詩:似水柔情何足戀,堂堂鐵打是英雄。她說,我在追趕革命。看著你們走了,我覺得自己被時代車輪甩在後麵了,我一定要追上去!

是的,我知道她是一個要強的女孩子,從小學到中學都是學品兼優的學生。她特別愛讀書,向往革命,追求自由,是她在書中的革命青年身上學到的理想。1966年在社教運動中的一中,建國後第一次在學生中發展黨員,我是那一年的1月入黨的,同時入黨的還有現任的黑龍江省人大副主任滕昭祥、曾任哈爾濱市副市長的朱盛文等。她是3月份入黨的。在報考大學自願時,醫學世家的她報考北京醫大,學校領導找她談話,為了支持亞非拉人民的革命,希望更多優秀的學生能報考國際關係學院,她馬上服從了組織的意見,開始了女外交官的夢想。

然而突如其來的革命風暴,把我們的所有夢想都衝滅了,“學生黨員”成了革命的“對象”,我們被所有“革命組織”拒之門外。她和3個要好的女同學要到外地串聯,被紅衛兵追到火車站。“你們不是紅五類,不能串聯!”她們據理力爭:“我們也不是黑五類,憑什麼不讓我們參加革命!”她們終於登上了火車,沿著書中的線索,她們在北京尋找《青春之歌》中林道靜的地下鬥爭的足跡,在重慶尋找江姐和許雲峰與徐鵬飛、甫誌高鬥智鬥勇的場景。她們曾深夜爬上歌樂山,在渣滓洞她們驚歎那從洞頂滴落的水滴是棕紅色的,如烈士的鮮血還在流淌……

革命激情燃燒後就消沉和消遙,是那個時候青年們的思想規律,可她沒有消沉卻更清醒,她恨自己因晚生失去了象林道靜一樣“革命加愛情”式的浪漫,也失去了像江姐一樣視死如歸的壯麗。在被拒絕革命的壓抑中,她讀普希金,她“忍受期待的煎熬,翹望那神聖的自由時代”,她也在呼喚“趁我們還在熱烈地追求自由,趁我們的心還在為正義跳動,我的朋友,快向我們的祖國,獻上最美好的激情!”

她是把上山下鄉當做一次投身革命的壯舉,也把它當做走出黑暗追求自由愛情的一次機會。當她在等待中,讀到我在北大荒寫給她的詩,那詩寫在小興安嶺的白樺樹皮上,她躲在校園的大樹後哭泣。

勇敢和堅定可以衝破所有羈絆,她終於在這一年的11月7日,十月革命節的那一天,悄悄地登上了北去的列車,同行的還有一個非要去保衛邊疆的狂熱小姑娘,看著這兩個細皮嫩肉文文靜靜的女孩子,同車的人問,你們去哪玩呀?她們堅定地說:上山下鄉,屯墾戍邊!

小興安嶺迎接她們的是凜冽的風雪,從黑河到我們下鄉的哈青農場要走280裏山路,她們倆輪流坐在那輛破嘎斯車的駕駛樓裏,另一人就隻能擠在敞蓬的車廂上。車行途中,要幾次下來跑一跑,否則就會凍死在車上。當汽車走在黑龍江的冰道時,她們看到了對岸的軍事哨所,又緊張又興奮!傍晚,嘎斯車到了營部,許多人圍上來看,來自哈爾濱的“白雪公主”,而她們已凍得說不出話來。我隻能遠遠地望著,那個時候知青剛剛下鄉,愛情都是隱蔽的。

她被分配到了後勤連,當上了炊事班長。比她先來的老同學朱盛文當木工班長。本來要讓她到營部搞清查,後來從檔案中看到她的祖父當過東北軍的醫生,便作罷了。那時我先在清查組,後來也因為父親被定為“走資派錯誤”,而被清理到報道組了。她從家裏帶來針灸用的銀針和一些醫學書,她看到山裏長著豐富的中草藥,曾給營裏領導寫信,建議就地取材建立藥廠,當時剛成立的營衛生所也缺人,可能因為她家庭的“政治問題”,她沒被“重用”。但並沒影響她成為知青們業餘的衛生員。

在家時連麵條都沒下過,要給一百多人做飯,對她是很難的事兒,當時她吃了不少苦,挨了不少累,現在想起的,都是些有趣的故事。

那時她特怕冷,經常咳嗽不止,因找不到對症的藥,怕影響戰友們休息,隻能整夜坐著吃凍梨,以凍止咳。同誌們把她安排在最熱的炕頭,又多燒了些拌子。那天上夜班的她在宿舍睡覺。中間有的戰友回宿舍喝水,看見她的炕下的被褥在冒煙,她還在呼呼大睡,大家叫她不醒,以為她熏昏,把她抬到炕的這另一頭,她還在睡。炕上墊的板子和她的厚褥子全燒著了,再晚一會兒,火竄上來,她真的要葬身火海,變成火鳳凰了。後來知道,那是因為她水土不服,總愛睡覺,就是烈火燒身她也醒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