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浪漫可以重來(2 / 3)

中午開飯了,窗口外排滿等著吃飯的戰友,滿鍋的菜湯就要開了,湯裏漂著海帶絲,連點油星都沒有,為了調味,她抓了一把味精灑到鍋裏,突然鍋裏泡沫翻滾!有人喊:“放錯了,那是蘇打粉!”她又急又氣,蹲在地上哭起來。這時窗口外有人喊:“別哭了!快倒醋,酸堿中和!”她馬上又把一瓶醋倒到鍋裏。知青們很給這個笨蛋炊事班長麵子,那天中午把一鍋湯都喝了,邊喝邊說味道不錯!

炊事班最累的活是挑水,她當仁不讓地天天上井台。那時她瘦弱得像迎風搖擺的白樺,挑起水就像個蝦米了,晃晃悠悠地挑到食堂就剩半桶了。最危險的是,十冬臘月,井台已凍成冰山。那天,她手腳並用地爬上井台,吃力地搖著凍滿冰淩的轤轆,慢慢地把掛滿冰的柳灌鬥放下去,感覺裝滿水後,再雙手費力地搖上來,轤轆吱吱呀呀地叫著,那沉重的柳灌已到了井沿,她騰出一隻手去提,可另一隻手的力量已把不住轤轆了。這時,突然脫手的柳灌又嘩地一聲掉進井裏,轤轆在井繩地拉動下飛旋起來,它重重地向她砸來,她向後一閃,正好砸在她的小腿上,她痛苦地應聲倒下,和轤轆一起滾落倒井台下。這時正好有人路過井台,他喊來戰友把她抬到屋裏,用剪刀剪開棉褲一看,腿上已砸出一個青紫的大包。還好並沒骨折。她已是滿眼淚水,還裝出談笑凱歌還的樣子。

多少年了,那傷痕還在,腿上留下一個坑。現在說起這件事兒,她很自豪:“我也是要過江,模過槍,身上還有傷的老戰士!”我說,你就偷著樂吧,你如果當時不撒手,就跟著柳灌落井了,那白樺林裏又多了一個墳塋!這樣的事,在兵團沒少發生。

隻是勞動的艱辛也還能忍受,剛到哈青的知青們又被卷進了政治運動。那時黑河正搞深挖“蘇特”運動,知青們以城市革命的方式,又開展農村鬥爭,在這個清一色的知青農場中,我們也挖出“重大線索”。正在雞飛狗跳之時,軍宣隊進駐,又把知青打成“二月逆流”,朱盛文被大會批判,幾乎被逼得跳井,我也被“靠邊站”。並沒受到觸動的她卻為我們鳴不平,她在一封給同學的信中說:“朱盛文被大會批判了,老賈也快不行了……我們到邊疆是參加革命的,怎麼成了革命對象!”她請一個到黑河辦事的同誌投進郵筒,可是她拆開偷看了,還交給了“首長”。“首長”讓她大會檢討,當個劃清界限的典型,她說,我就是這麼想的,沒什麼可檢討的。那時,她很崇敬為自由而戰的俄國“十二月黨”人,特別敬重和她們的丈夫一起流放到西伯利亞經曆苦難的貴族婦女。她崇拜她們的忠貞不屈。她曾抄一首普希金的詩給我:

“愛情和友誼將會衝破

幽暗的牢門來到你身旁,

就像我這自由的歌聲

會飛進你們苦役犯的牢房。”

這首詩就是普希金托“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帶到西伯利亞的。

後來,她因“立場不堅定”理所當然地被撤消班長職務,到豬號喂豬了。她勝任愉快,幹得很有興趣。從此豬號成了知青顯示“共產主義星期六義務勞動”的場所,全連的男女知青們一有空兒,就來幫她挑豬食起豬圈。那時她最大的貢獻是發明了一個噲炙人口的“段子”。那天,她精心照顧的母豬就要產崽了,她無所措手足,向營部獸醫所邊跑邊喊:“孫獸醫快來呀!我們連的豬要生小孩兒了!”

不過她並不在意別人的笑話,常自豪地說:在豬號,我第一次感受了當母親的快樂!當時她飼養的小豬,一個個都白胖白胖的。

其實,我看到她的場麵並不快樂,卻很蒼涼。那時,我常騎著馬到連隊采訪,我看到她在天低雲暗荒草淒淒的草灘上,追逐著豬群,淩亂的頭發在風中飄動,她曾十分美麗的臉龐上寫滿憂傷。我呼喊她的名字,遠遠地我看出了她堅強的微笑。我當時很後悔,後悔讓他跟我來到了這大山深處的莽林之中,後悔她放棄了已在學校工作的機會!現在說起,她已不記得“蘇武牧羊”式的往事,她隻記得我曾給她寫的那首詩“揚鞭策風雪,鐵馬越冰河。笑指山間鹿,林海聽我歌。”她說,看了你這首詩,我就覺得,我們沒白來北大荒!

經常地流淚,是那個時候女知青忍受困難和戰勝苦難最有效辦法,她隻哭過一次,那時連裏演憶苦劇,朱盛文演農奴,她演農奴的母親,那時他們真的流淚了。(現在一想起老朱她也流過淚,他也許在天堂裏等著這些老戰友!)

高尚的追求讓人堅定,友情和愛情給人無限的溫暖。這就是在那個時代她和許多知青能渡過風雪嚴寒的原因吧。

兩年之後,我遠走高飛了――被調到了佳木斯的兵團戰士報當記者。我又坐上了那台破嘎斯車,告別她和戰友們,走出莽林和大山。大家都對她說,這回你也有希望了!她說,我不會跟著他到佳木斯當“家屬”的!那時兵團機關多為軍人,可把愛人當隨隊“家屬”調來,我到報社不久,領導也說過,可把你的“家屬”調來。她反感“家屬”這個詞,也不願意離開風雨同舟的戰友進城。她說,這一輩子要做一棵獨立的大樹,不想依靠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