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回憶
1968年5月,那個並不溫暖春天,當我們轟轟烈烈地從哈爾濱開進大小興安嶺交界的那片莽林時,心中湧起像革命青年奔赴延安式的豪情。其實命運的放逐開始了,我在逃避“政治運動”的傷害。父親因“走資派錯誤”被關進牛棚,自己的“出國留學預備生”的資格隨著高考的廢除而被取消,已無學可上的我們兄妹五人前途渺茫,母親總是唉聲歎氣。
也許是命運的抗爭,我在哈爾濱一中第一個報名,發起了文革中的這個城市的第一批“上山下鄉”運動,當時還官方還沒有公開號召和全民動員。毛主席關於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最新指示是幾個月後發表的。我們在地圖上選擇了一個離哈爾濱最遠的農場――地處愛輝縣的“哈青農場”。下鄉不到一個月,這裏劃規為黑龍江建設兵團一師獨立一營,我們換上了沒有領章的黃棉襖。六月十八日那一天,我們舉行了篝火晚會,狂歡到深夜。
我拿起了“南泥灣式”的钁頭,在本不該種地的林地裏開荒,隻為了“屯墾戍邊”的光榮使命。開始在農工排當副排長,領著大家刀耕火種,望著一片片柔弱的麥苗生長在美麗的白樺林倒下的土地上,心中竟有一種神聖感。可是“政治”沒有離我們而遠去,地處邊塞的兵團也毫不例外也開始進行“清查”運動,我因為是黨員(1966年1月入黨,成為這個城市建國後的第一批中學生黨員)被調著營部搞專案。有著紅衛兵鬥爭經驗的知青們,也把冷清的山林搞得如火如荼,我們把原來農場的老走資派揪了回來,把一位副營長打成新走資派,還把農場惟一的一位老職工打成蘇修特務(因為他的老伴是個“二毛子”),又把幾個老知青打成“八哥們反革命小集團”。我們的一些作品中總是把知青寫成可憐兮兮的受害者,其實我們也害過別人,這也是不能回避的曆史事實。
正當我鬥誌昂揚地批鬥走資派的時候,我的父親從“牛棚”裏給我寫來信,第一句是“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第二句是說自己被定為“犯走資派錯誤的幹部”,第三句是希望我們“站在革命路線一邊”,堅決和他劃清界限。後來聽說,父親寫這封信時曾淚流滿麵。我心情沉重地馬上向營教導員做了彙報,組織經過慎重研究,把我從專案組的要害崗位清出,考慮我還有一定文字能力,留在營報道組工作,並希望我成為一個讓組織放心的“可以教育好子女”。
真是“因禍得福”!正是因為我離開了專案組,才躲過了逼得“二毛子老太太陪腹自殺”和“八哥們的老二上吊身亡”的悲劇。解放軍派來了工作組,本來是想“糾左”,結果“以左反左”,又把一些知青關起來,險些把我的同學、後來當過哈爾濱副市長的朱盛文逼得跳井。但他悲劇的命運從此鑄說。這是後話。
當報道員,寫稿子是我的常項。下鄉以後,我寫過許多詩,記在樺樹皮封麵的小本子上,登在連隊的黑板報上、印在營裏油印小報上,自己曾沾沾自喜。如果能在報紙上發稿,那對我將是無尚榮光。我在《兵團戰士報》發的第一篇稿的題目是《心中唯有紅太陽大風雪裏不迷航》,大概是在1969年的5月份,記述的是17歲的哈爾濱小知青孫殿雲,趕著馬車到山裏拉草,突遇大風雪,馬脫疆而逃,他找馬失蹤;全營戰士和當地群眾進山尋找,最終小孫走出森林,與大家重逢。我們駐地離兵團總部最遠,離愛輝縣還有280裏的路程,營部隻能每周派一次嘎斯車,到縣裏去取信件和報紙,我們寫好的稿子,隻能在公路邊攔截運材車,請司機捎到縣城,扔進郵筒。半個月後當我看到印成鉛字的稿子,竟熱淚盈眶。作者的署名為“紅青兵”,那是我們營報道組的筆名,其實報道組隻有我和呂永岩兩人。小呂也是哈爾濱知青,聰慧好文,字寫得漂亮。開始我寫他抄,後來他寫,我改,他再抄。幾個月後,我們的稿子在《黑河日報》、《黑龍江青年報》、《哈爾濱日報》、《黑龍江日報》紛紛亮相。我們在師裏和兵團也小有名氣。
也是在1969年那個難忘的春天,一個突發事件,使我們報道組名震兵團,我和小呂的命運也發生了曆史的轉變。5月28日,那一天下著細雨,把營房建在了林地裏的六連,因和林場的土地糾紛,被迫搬遷,組織知青往汽車上裝從舊房子上拆下來的元木。被雨澆過的樺木很滑,在就要關上車箱板的時刻,元木向下滾落,就要砸在站在車下的六個知青的頭上。當時也站在車下的東北農學院的畢業生金學和,大喊一聲,然後衝上前去,試圖用肩膀阻擋下滑的木頭,滾落下來的元木,重重地砸在他的胸口上。那一刻青年們閃開了,他倒在了血泊裏。金學和在營裏當農業技術員時,是和我住在一起的好朋友,他是自己要求下連隊的,幹過許多好事,顯示了那一代青年大學生完美的人格。我含淚寫了長篇報道,引起師部的重視,政治部又專門組成報道組,到他的家鄉和母校采訪,以重大典型在兵團和全省媒體上推出。我執筆的那篇題為《為革命甘灑熱血獻青春》通訊,我還保存著,那文中虛狂的熱情,流行一時的套話,讓我自己都臉紅。《兵團戰士報》為這篇報道配發了“社論”,兵團政治部還做出學習金學和的決定。
按著部隊的傳統,推出典型的報道組是可以立功的,可能因為父親的“政治問題”,我連表揚都沒得到,師報道組要調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被擱淺了。第二年春天,也就是1970年5月,突然接到師裏的通知,要我到《兵團戰士報》參加通訊員學習班。記得我走的那一天,山上的樹都放綠了,紫色的達子香開得正茂盛。小呂和我的女朋友都來送我,他們竟掉了淚。我說,一個月我就回來!
一個多月後,我回來了,但又走了,我被正式調到報社當記者,開始了我的職業新聞生涯。這次走的時候送行的人更多了。許多人在哭,小呂和她卻在笑。後來我才知道,是當時的報社的編輯李惠東推薦的我。這位黑大哲學係的畢業生,滿麵嚴肅,說話嚴謹,對人冷漠。他在黑河辦通訊員學習班時,呂永岩聽課認真,稿子寫得不錯,他很欣賞。別人說,他的老師是老高三的,還是黨員,就是寫金學和的那姓賈的。於是他向報社的領導介紹了我,讓我參加學習班。我正式調到報社後,又推薦了小呂,不久他也調到了兵團報社當文書。當我們在佳木斯火車站前的那棟灰色的大樓會師時,我看到李惠東那張經常陰沉著的臉上掛著一絲笑容。我們知道他是愛喝酒的,可是竟忘了給他帶兩瓶“北大荒”,以感謝知遇之恩!可是那時還不時興送禮。但是後來,我和小呂常到他家喝酒,那是他以酒代酬,我們年年為他家挖菜窖,那是很累的活。後來為他家的菜窖,我們還犯了錯誤,他家沒有合適的材料,我們拿來兵團車隊的一扇車箱板堂在了菜窖上了。這個“曆史問題”現在可以坦白了。
在哈青當報道員的時間不長,那些平常又不平常的日子,總也忘不了。當報道員要常到連隊采訪,營部離連隊又特別遠,有時搭乘連裏到營部的馬車和拖拉機,有時就是用腳走,十裏二十裏的路程不在話下。後來營裏從紅色草原農場買了一匹叫“草上飛”棗紅馬,成了我的座騎。那馬性子很烈,常把我摔個鼻青臉腫,但最終被我訓服了。每當我騎著馬,風馳電策般地飛奔在通往連隊的山路上,那一派英武和浪漫會讓每一個女知青動心。我最願意跑營部到一連的那條路,因為路上有可能和她邂逅。這其中的故事,我會在下一篇文章中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