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的是隻有獵人才能穿過的山路,借著淡淡的月光,跟著在前麵奔跑的狗群,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就這樣,走一段路,騎一段馬,半夜時分來到了孟大爺家的房前,一陣狗叫,把他們叫醒了,他們知道是我來了,因為我常在半夜到他們家找宿。“快開門吧,看我撿個媳婦!”我和他們開著玩笑。把那片野豬肉遞給他們。老兩口把她讓進屋,用熱水給她洗了臉,孟大娘說:“唉呀,挺俊的姑娘!”蘭芳有點兒不好意思了。然後大娘又給我們下了麵條。還炒了一盤野豬肉,還燉了犴骨頭湯。那犴肉是我前幾天路過時送他們的。蘭芳連吃了兩碗麵,又喝了熱湯,臉色也變過來了,倒頭就睡,一夜無話。她太累了。大娘悄悄對我說:“這姑娘不錯,你們在這兒多住幾天!好好處處,你也該找媳婦了。”我說:“人家是回家探親的,走迷路了,我給找著了,明天要送回去!”
第二天,我們吃過孟大娘做的飯,又開始上路,從這裏到蘭芳所在53連和到營部都有七八十裏的山路。那時風停了,太陽爬過樹梢,照在我們的身上有了點兒暖意。聽到林子裏有鳥叫聲,不知是喜鵲還是烏鴉。她坐在馬上緊緊地抓著她的旅行袋。
我問她:“你是回連隊,還是回營部?”
她說:“我哪也不去,就是要回家!”
我嚇唬她說:“我把你綁起來,送回去!”
她說:“你綁我,也不回去!打死我,也不回去!”
說著她從馬上溜了下來,要跑。眼裏還湧出了眼淚。
我最怕女的流眼淚,忙說:“好,好,我送你走,讓你回家!”
然後我掉過頭又馱著她向北黑公路方向走去,大約三個多小時,我們走到了公路邊,蘭芳的臉上有了笑容。
我們站在路邊攔車,一輛輛大車呼嘯而過,就是不停。我幹脆把馬和那群狗都趕到路中間,我手拿著半自動槍,也站在路上,那身打扮和鄂倫春獵人差不多。當地人誰也不敢惹鄂倫春獵人。一輛大貨車終於停了,是孫吳的車,那個司機認識我,“不是朱電工嗎?要幹啥呀!”我說:“我朋友要回家探親,你給捎到龍鎮!”說著,我塞給他半盒“恒大”煙,他還有點二意思思的,我又塞給他一盒。他笑著說:“好好,快上來吧!”我把穿得像個棉花包似的她和旅行袋一起推上汽車,她還來不及和我招手,那汽車一溜煙地跑了。
我又騎著馬領著狗走了,在路過的連隊給柴營長打了個電話:“蘭芳啥事沒有,從龍鎮回家了!”然後又進山打獵了。
老朱講到這兒,就說完了,我有些不甘心,“你這英雄救美的故事就演到這兒了!”他又接著說——
那時年輕,不懂愛情,心思都在大山裏,對女人沒興趣。隻要背著槍,吹著口哨一進山,什麼都忘了。
蘭芳回到北京還給我寫了信,連著來了兩封,信不長,都是說感謝我的話。我連信都沒回。這都是那年春天的事,一晃到了夏天。一天,我正在別的連玩,突然50連來了電話,說連長有急事找我,讓我速回。
一進連,看到連部門前停著一台北京吉普車,心裏一驚,我想最近我也沒惹什麼事呀!一進門,連長說:“這位老首長正在等你呢!”我一怔,那位穿著幹部服的人我也不認識呀。他走上前握著我的手說:“我是蘭芳的父親,特意來感謝你的!”原來他到師部給蘭芳辦完調轉手續,非要看一看她女兒的救命恩人朱電工。劉水副師長派自己的車,送老首長來見我。當時他送給我四條煙,我記得有“大中華”,反正都是甲級煙。還有一鐵盒糖果。接著他又拉著我上車,領著我去見團首長,讓他們知道我救他女兒的事。我死活不去。前些日子,因為替別人打抱不平,我把一個知青連長打了,被下連檢查工作的團副參謀長綁起來,在全營各連遊鬥,要不是柴營長把我保下來,就全團遊鬥了。現在正下放連隊改造,我可不願意上團部。
後來蘭芳她爸把我拉到孫吳,要請我吃飯。我想,人家都給我煙了,又是長輩,我得請他吃飯。那頓飯花了七八塊錢,當時一個肉菜才幾角錢,這麼多錢,肯定是頓大餐。臨走時,他拍著我的肩膀說,無論什麼時候,工作上、生活上有困難都可以找我。後來聽說,蘭芳回去當了兵,以後又上了大學,畢業幾年後,還當了挺大的幹部。她爸到底是多大的官,我現在也不清楚。臨走,他給我留了他家的地址,還有電話號,不知讓我丟到哪片林子裏了。
老朱的故事很多,他說有機會再給我講。他的經曆是挺神奇,沒想到迷戀山林的朱良方,1974年突然有了想上大學的念頭。他又去找柴營長。老營說,你小子這麼聰明,好好念點兒書,肯定有大出息。你要上學,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你在連隊好好幹,大夥推薦你才行。朱二這回聽了柴營長的話,整天埋頭幹活,再沒惹禍,在第二年群眾推薦時,他在全連得票最多,理所當然地上了大學。他本來想學點兒技術,可連裏分配的學校是佳木斯師範學院,他隻好淚別他的寶馬和狗群,坐上火車到佳木斯,進了大學。可是半個月後,他又跑回連隊,他說太憋屈;一個星期開會,一個星期修路,又不上課,沒意思;頓頓粗糧,還沒有肉吃。柴營長把他罵了一頓,又讓他回連當電工了。他又招狗領馬,一哨人馬上山打獵去也。
在1977年的知青大返城中,大森林裏孤獨的“遊神”朱良方也隨大流回到了家鄉,在哈爾濱石油公司先當業務員,又自願當掙錢多的搬運工、站大崗的經濟警察。下了班忘不了“走資本主義道路”,修電器,到農村賣汽水,還用從老父親那學到的裁縫手術,幹服裝生意,先自己製作,後來長途販運。買賣做得很大,從上海、溫州上貨,在哈爾濱的各大商場都有他的專櫃。1980年已經當上公司集體經濟處副處長的朱良方停薪留職了,開始了自己的二次創業。他像獵人一樣,不斷地追逐獵物,不在意獵物本身,而在於過程的艱難和快樂。他有著在艱苦卓絕的條件下生存的經驗,他曾把生死置於度外,生意上的困難,商場上的險惡又何足掛齒。他在山東養馬也搞過房地產,在孫吳辦過亞麻廠,在杜爾特縣建過造紙廠,無論成敗他都談笑凱歌還,又開始尋找下一個獵物。
令朱良方欣慰的是,他沒有虧待過給他關愛的黑土地,更沒有虧待過有恩於自己的鄉親們。十多年前,他放棄了自己的所有產業,傾其所有,開始研發可以代替發泡塑料餐具的紙漿模塑快餐具,以此向白色汙染宣戰。他說,這是他的“還債項目”,過去自己曾以狩獵為生,傷害了大森林和其中的生靈,現在要從善為良,為環保事業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現在他發明的這個項目已經國家有關部門鑒定通過,被認為是國內和國際首創,具有重大的環保意義、引進食品業以及奶製品業的極大潛力,正在推廣過程中。
老朱把他的綠色包裝贈送給我,我又要了幾發他打獵剩下的子彈,我把它們一起擺在我的書架上,不時看一幾眼,仔細體味一個老知青的人生演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