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博士的情結
在北京朝陽區唐皇的富盛大廈21層,我找到了門上掛著“吳學先”名牌的辦公室,想象中的吳女士應該有教授的眼鏡,或者慈祥的笑容,沒想到,接待我的卻是一位白領麗人,氣質優雅,形象可人。接過名片,我才確認她就是吳學先博士,高等教育出版社文科出版中心的副主任,我國大學使用的文科教材基本上都是在這裏選題編寫而後進入課堂的。
我笑著說:“我采訪過百餘名知青,你可是北大荒最小的北京知青了!”她看著我,有些疑惑,我忙說:“1958年,你在母親的肚子裏從北京的長辛店開赴北大荒,沒有比這再小的了。”吳學先聽後哈哈大笑,然後認真地說:“不對,那時我還沒上學,沒知識,怎麼能叫知青呢!”
吳學先的故事如此傳奇,讓我如獲至寶。
那是北大荒曆史上最壯麗的一幕,1958年10萬轉業官兵舉著紅旗挺進浩瀚的大荒原,吳學先的父親吳維山也是其中的一位。吳維山和他的戰友是王震將軍親自請來的技術兵。那時,北大荒從蘇聯和匈牙利進口了960餘台拖拉機,可找不到那麼多拖拉機手,王震回北京求援,他看中了中央直屬部隊的坦克團,於是中央一聲令下,老吳和戰友們就開到了北大荒。當時,吳維山參加過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是我軍培養的第一批坦克軍官。此後,吳維山就成了八五五農場三分場的機務副場長(當時北興一帶是八五五農場一分場,後來一分場三分場合並為北興農場。)吳學先回憶到:“坦克團女兵很少,隨軍家屬也隻有十幾個。爸爸的戰友中,那年共有12個小孩出世,很悲慘的是,12個孩子隻有我一個活了下來,另外11個嬰兒,他們還沒來得及看一看北大荒的沃土和月亮,沒來得及聽一聽父母的英雄故事,甚至還沒來得及穿上衣服,就在母親的懷抱中停止了呼吸。可以想象,當時的條件是多麼艱苦。”她的媽媽趙淑英在部隊彙演中演過《花木蘭》,從北京帶來的布拉吉連衣裙和高跟鞋在北大荒再也沒穿過。
父親告訴學先,1958年4月,王震將軍在密山火車站對集合在站前廣場上的轉業官兵們講道:“同誌們,你們有的帶來了愛人、孩子,還有人在火車上生了孩子,這些孩子長大以後,他們會向別人講述父輩的故事,說我的爸爸當過紅軍、八路軍、解放軍、誌願軍,又是開墾北大荒的先鋒隊。”
是的,吳學先提起父輩十分自豪,她經常講述父親及其戰友的故事,他對我說,他的父親在解放戰爭中轉戰南北,打過好多硬仗;後來成為誌願軍,在朝鮮是一個楊偉才式的偵察連長,他所在的部隊曾被圍困在山洞裏長達一星期,送信的偵察員一個個犧牲了,最後是他完成了送信任務。他一次次躲過死亡,現在身上還有戰傷。和他一起參軍的哥哥吳守山就犧牲在朝鮮戰場。有一次,吳維山的左臂被子彈打穿,養傷期間,有一天晚上他覺得胳膊很癢,睜眼一看,從繃帶裏爬出來許多蛆。那時的戰地醫療條件實在太簡陋了。
吳維山是北大荒的早期開發者。這個在天安門廣場接受過毛主席檢閱的人民解放軍的第一批坦克兵,不知培養了多少拖拉機手,又開墾了多少土地!有一次,數台拖拉機夜間開荒,吳場長挑著一藍饅頭和一桶菜送飯。走在青草齊腰的荒原上,他發現一隻狼跟在身後。他知道,狼是合群的,假如這隻狼一吼叫,一定會召來一群,所以,不能打,也不能跑。急中生智,他把饅頭一個一個地向後扔去,那隻狼一邊吃一邊追,竟忘記了吼叫,一直跟了幾裏路。老吳看到拖拉機才鬆了一口氣。
學先的母親是一位教師,北興農場三連的學校是她創建的,晚年退休在一中。六十年代初期,開荒點之間交通不便,遇到下雨下雪,學生們就住在她家裏,有個朝鮮族學生,幾乎在她家長大。學先說:他現在當連長呢,幹的很好。小時候我倆吵過架,他大,讓著我,是我欺負他。說完,學先幸福地笑著,解釋說,那時候老覺得媽媽偏向他。
學先說,王震將軍說對了,我們這些十萬轉業官兵的後代的確為有這樣的父輩而自豪,他們是國家的脊梁,是戰場上的英雄,又是開發建設的先鋒。現在大概有70%的人已經去世,埋在了北大荒的土地裏。一想到他們,我就沒有理由不好好工作,沒有理由不思念北大荒。
吳學先女士是一位文藝學博士,自己也是個作家,她一直關注著知青文學,她看到一些作品醜化北大荒的轉業幹部,把他們寫成色狼,心裏很難過。她對我說,“我很尊重知青作家,但我還是想對所有從北大荒成長起來的知青作家們說:就算你們不想去正麵記錄老軍墾的淪桑人生,至少不要歪曲他們的形象。知青跟他們一起奮鬥過10年,難道不曾被他們的戰鬥故事感動過?不曾被他們耕作的汗水感動過?”
學先的意見讓我很振動,我也算個知青作家,雖然沒有醜化過老軍墾,但也沒有充分地歌頌老軍墾的業績。應該說,他們是我們在北大荒的先賢又是恩師,我們喋喋不休地敘說自己的苦難,生怕別人忘記我們的貢獻;而我們經曆的苦難和他們相比,簡直是微不足道,要說貢獻更是不可同日而語。因為我們多數人在北大荒生活了不到十年,而他們在北大荒戰鬥了一輩子,他們獻完青春獻終身,有的人還獻完終身獻子孫,如今,他們的後代還在這片土地上耕耘著,他們中的許多人生活得還很艱辛,這裏就有吳學先的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