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邊生了個煤球爐,爐上燒著熨鬥,燒得差不多時,父親用棉墊抓起燙鬥柄,在臉盆的清水裏蘸一下,哧出一股濃濃的蒸氣。他用手指試試燙鬥底,嘴裏含著清水,‘噗’的一下,往台上鋪著衣物的上空,噴出千百個小水珠,均勻地落在待熨的衣物上。若陽光正照著,會顯出一彎美妙的彩虹。”
後來小蘅生成了爸爸的小助手,熨好的衣服,有時他去送,老客戶,幾弄幾號,熟門熟路。到了門口,按電鈴,主人開門時,他雙手把衣服捧上,遇到好心人,還可能給他一二分錢的“小費”。他拿著這幾分錢會跑到福音堂旁的小人書攤,二三分錢可以看好幾本小人書,這時,將軍、武士、俠客、海盜、戰馬、飛車、寶劍、大刀、關公、哪吒、武鬆、孫悟空、魯濱遜、阿裏巴巴……會把他帶了迷人的世界。這就是他小時的文化和藝術的啟蒙。
再後來,住在亭子間裏的畫宮燈的王先生忙不過來,生意又挺好,就讓我們的大旅行家潘先生也和他一起畫,這樣已經五十歲的潘德明,又成了一位“畫家”。到他忙不過來的時候,小蘅生又成了他的助手。在父親的指點下,到上中學的時候,他已經成了相當出色的小畫家了。
到現在,潘蘅生還真誠地感謝毛主席,因為當時到處都要掛他老人家的畫像,使他大有用武之地了。他從學校畫到街道,又畫到和平大飯店,還畫到了駐滬的空軍部隊。他為工人文化宮舉行的“一月風暴展覽”畫的一幅《毛主席是我們的紅司令》,在許多報紙上登過。也不是白畫,在街道畫時,他可以得到剩餘的顏料和用過的畫筆,那筆到現在,他還在用;在和平飯店畫那幅四米高的大畫像時,他每天能吃麵包喝紫菜湯,那時,他才知道有這麼好喝的湯。在空軍部隊就更好了,畫了好幾個月的領袖像,天天吃空軍灶,他都胖了。因為才藝出眾,後來空軍首長要把他調到部隊創作組,可一外調麻煩了,他父親的曆史搞不清,當年他走遍世界,見了那麼多大人物,誰能調查清楚?比如,他還見過希特勒,在一起呆了兩天,誰能給打證言!再說,他把那麼多別人的捐款給了蔣介石政府,為什麼不給人民!這些事,蘅生自然也說不清,可他心裏明白了,為什麼這麼多年,父親總沒工作。因為沒有人信任他,盡管當年他是那樣的聲名遠揚。但是他沒有想到這個非凡的父親,在相當長的時間成了他沉重的政治包袱。
正在我們的年青畫家無著無落的時候,毛主席號召的知青上山下鄉運動開始了,這時他可以離家出走了。因為,在大上海,他隻屬於石庫門,而他不喜歡那裏壓抑的日子。他想走得越遠越好,這時他已斷斷續續聽爸爸講過他當年的旅行故事。他很崇拜父親,也萌生了像他一樣的“丈夫壯誌”。這樣,他義無反顧地報名去最北的黑龍江省的七星泡農場。聽說那裏有和俄羅斯一樣的森林和湖泊,他很喜歡那個國家的風景畫家,如薩甫拉索夫、希施金。出發的時候,別的同學都在哭,可他在笑。和父親的告別那樣簡單,也沒有人給他送行。
潘蘅生的行囊很重,不是像父親那樣帶了本“名人留墨集”,而是帶了一大堆顏料和幾十支畫筆。和一起去黑龍江的同學從上海一上船,他帶的東西就被派上了用場。船上也要掛領袖像,他被同學們“舉報”出來,人家也好吃好喝供著,他樂在其中地畫著,隻是因為海上風浪太大,毛主席臉上的痦子點得不太準,但人家已是相當滿意了。在大連下了船,又上了去哈爾濱方向的火車,一上車又被請去畫領袖像,同學們都在硬席上擠著,他坐在臥鋪車廂裏,靠餐車很近。這時,他真心對領袖充滿感激之情。
經過一個星期的奔波,潘蘅生終於和大家來到了小興安嶺腳下的七星泡農場,早春的時節,這裏的冰雪還沒化盡,但那黛青色的遠山,山下那無垠的原野,已讓我們的畫家激動萬分了。潘蘅生被分配到四分場當農工,第三天,他正準備下地備耕,忽然來了一輛汽車,沒等停穩,就有人喊:“潘蘅生,誰是潘蘅生?”這時他心裏一驚,“我剛來,也沒犯什麼事呀!”那人下了車,對他說:“你就是潘蘅生吧!快上車吧,拿著你的行李。”原來“九大”就要召開,場裏要掛許許多多領袖像,聽說來個上海小知青能畫,立刻派人來找。他鬆了一口氣,他對來的人說:“我的同學汪大燮也會畫,把他也帶著吧!”那人一擺手說:“都上車吧!”就這樣,我們的畫家開始北大荒的藝術生涯。
到場部畫了一陣子,又被四分場找回來,也是畫領袖像。半個月後,潘蘅生幹脆被調到了場部電影隊,平時坐著馬車或拖拉機到各生產隊放電影,更多的時候是畫宣傳畫、畫幻燈片。當然為農場的職工們寫個喜字,畫個年畫,也是常有的事。比一般在生產隊出苦大力的知青,潘畫家的日子還是很不錯的。
也有碰到了麻煩的時候,他的到來讓電影隊一個“老同誌”心裏有點“那個”。他對小潘說,咱們水庫的風光不錯,你咋不畫畫。小潘跑去一看,確實漂亮,他馬上畫了一幅水彩畫,並寄回家讓父親指點。那位“老同誌”馬上向政治部領導報告:“潘蘅生畫了水庫的地形圖給回家了,他家是有問題的,那水庫可是戰略要地呀!”那位領導把小潘找來盤問,還看了他畫的水庫“地形圖”,他一看,很高興,說:“很好看,你給我家也畫一幅!”
有領導的支持,潘蘅生畫畫的積極性更高了,不僅畫領袖像,還畫風景畫,更喜歡畫素描,這是小時候父親告訴他的:“要想畫好畫,先得練好素描。”他還教會他怎樣“透視”,怎樣用明暗表現物體的立體。他先從畫農場的小孩子開始了他的人物素描,他把那些孩子叫到宿舍,然後把從上海寄來餅幹和糖果分給他們吃,他們在吃,他在畫。那些孩子問他:“這是什麼東西這麼好吃?”他說:“魚餌。”後來一有空兒,孩子們就跑來向他要“魚餌”吃,而他畫的也越來越多。開始他把畫好的畫都給他們留念,後來他對孩子們說:“等我給你們洗成照片再送你們。”孩子問:“那天能洗好?”他說:“星期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