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苦難(1 / 3)

走出苦難

她是個“義工”,在上海美術館的“知青油畫邀請展”服務,幫著我簽書售書。她翻看著《我們的故事》,很感動的樣子。

她問:“賈老師:你寫的這些知青,是誰安排的嗎?”

我說:“不是誰有故事就寫誰。”

她問:“你寫一寫我行嗎?我可能是最苦的知青了!”

她看我有些疑惑,就把我領到展廳的一幅油畫前,指著畫麵說:“那曾是我的生活!”

那幅畫叫《我的前夫》,畫的是一個女知青和他的農民丈夫並排坐在貼著大紅喜字的破舊土屋前,她穿著一身黃軍衣,腳上一雙新的繡花鞋,滿臉憂鬱。而她的丈夫手裏拿著“結婚證書”,喜氣洋洋的樣子。

我請攝影家吳乃華為她在這幅畫前照了張像,她滿臉的蒼桑,頭發灰白,牙也掉了幾顆,隻是眸子裏還有些神采。於是她給我講了她的故事,我們共同商量,文中她的名字叫陳草,她的前夫也用了化名,她說怕她的兒子難過。

“我們可是戰友呀,我是1969年5月15日下鄉到兵團40團12連的。當時上海搞‘一片紅’,我要不走,父母不讓上班,兄弟姐妹不讓上學。我的理想是當中醫生,我們師大二附中可是重點學校,我的學習也是不錯的啦!在普陀區中心小學二年級開始做大隊學習委員到六年級。以優異的成級考上了當時的市重點,現在是全國重點中學,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驕傲!

當時我的身體老好的啦,參加連隊勞動,180斤的麻袋都扛得起,我還養過豬。一點也不怕苦和累。我先在農業連幹了四年,後來又到依蘭參加兵團收獲機廠的建設,搞基建比幹農業活還累,我沒叫過苦,也沒流過淚。我們團的三個男生三個女生,都在一個施工連隊,很快樂的。到了晚上,皋玉蘭給我們講故事,她是個才女,(是我們二附中的同班同學)每晚給我們講一段《紅樓夢》,我們聽得很入迷。後來她給我介紹了一個男朋友小馬,是我校同屆的同學,他是一班的,我是五班的。他很帥,很有文采,寫的信能讓人流淚。他是看中我的穩重。和小馬在一起,我真的很高興,再苦的日子也覺得甜。”

說著這兒,陳草露出幾份羞怯。她又說,我們在1974年底完成了收獲機廠的建設任務又回40團的老連隊了,7第二年初我就回上海探親假了,小馬為了讓我們家人認可,過了幾天,也請事假回上海了,說到這兒,她的情緒暗淡下來。

很遺憾,家裏並沒有看中這個才華橫溢、相貌堂堂的青年,理由是他太活分了,而陳草太老實,將來會受欺負。大哥不同意,又不讓小陳回黑龍江,好傷心欲絕,痛哭不止,大姐和姐夫得知,還到小馬家去了一趟,他們很滿意,正巧那天晚上,小馬要回連隊了。

從此,陳草竟幾天不起床,不吃不喝,昏昏沉沉,家裏以為她得了精神病,其實這是失戀的痛苦。探親假已經結束了,可陳草覺得沒臉回去了,她無法麵對關心自己的同學,更無法麵對深愛著自己的小馬。戀愛失敗的小馬回到連隊後得到知青們的同情,不知情的人都遣責陳草的無情,這樣她更不敢回連隊了。就在這一年,大家推薦小馬到上海一個讀大學,畢業後在上海工作。在2003年師大二附中45周年的校慶時,陳草見到小馬,那一年他的兒子考上了北大,她還向他表示了祝賀呢。

我們再說說已經在家滯留一個多月的陳草吧,她每天以淚洗麵,不知自己的前途在哪裏。她記得,那是1975年3月的一天,父親說讓她散散心,領她去看電影,之後他們一起到叔叔家吃飯。叔叔對她說,你在北方得了關節炎,在南方找個好人嫁了吧!他說自己姐夫有個親戚是個複員軍人、黨員,當時陳草並沒答話,她沒這個心情。

一個星期後,爸爸和叔叔拉著她上了船,其實那個地方離上海很遠,在浙江省,離寧波還有64裏之多。那裏很窮也很落後,他們家房子的牆是泥和竹編的,做飯和洗馬桶都在那條髒兮兮的一條河裏。他們領她見了那個叫胡淪的男人,一米六零的身材,比陳草矮半頭,又幹又瘦的,陳草立刻表示堅決不要,叔叔說:“又不是上海人,整天逛南京路的,他當過兵,是黨員,會種地,以後複員軍人會安排工作的,不會做農民的。”當時的陳草已陷於絕境,哥哥不讓她回連隊,上海家又不讓她住。

第二天,叔叔領著那個男人和她一起到公社,“走後門”登了記。沒有人問她,和胡淪結婚是不是自願的,如果有人問,她會立刻會說“不同意”!可是真的沒人問。她記得那一天是1975年3月31日。家裏人在一起吃了頓飯,然後就把她們推進那半間土屋。那天,那怕有人給她一根紅頭繩,一顆糖,一件禮物,她也許會感動得順從,沒有,都沒有!都是因為太窮啊!說實在的,陳草結婚還沒有那幅《我的前夫》的畫上的隆重,他們畢竟照了張像,陳草說:“真的他們什麼都沒有。

那一夜,她坐在床頭哭到天亮。她的男人也沒叫她,沒有甜言蜜語,他的脾氣很倔強。第二天,叔叔和那個男人就領她回上海了,“回門”見嶽父的禮物是幾個糯米塊和六隻冬筍。在家裏住了五天,陳草根本沒讓他靠近自己。

叔叔又逼她跟著胡淪上了回寧波的船,望著滔滔的江水,陳草不停地流淚,她真想一頭跳下去,可叔叔緊緊拉著她的手到鄉下沒有鬆開過。後來她無奈地、違心地、成了他的“女人”。根本談不上快樂和幸福沾邊,隻有被撕裂心靈一樣的痛苦!

作為“轉插”的知青,她和別人一樣下地勞動,先幹插秧的活,她站在泥水裏,渾身發抖,更可怕的是螞蟥爬到了她的腿上。後來她又到曬場上幹活,辛苦了一季,她掙了486分,才值二十幾塊錢,她又到磚場去托泥坯,更是累死人的活。幾個月後她懷孕了,天天醬油鹹菜拌飯,她瘦成了皮包骨頭。在兵團時她體重140斤,現在隻剩下了90斤。為了活命,她跑回了上海,這回她下了決心,把孩子打掉,然後回兵團,寫檢查,接受處分,再和他離婚!又是哥哥阻攔了她。

一個月後,胡淪叫她回家,說家裏蓋了新房子,生活條件好了,會善待她。陳草說,逼到胡家之後,什麼事都不順,生孩子時又是難產,兩天兩夜生不下來,最後半夜把我抬到了十幾裏外的公社衛生院,動了手術才生下來,還縫了七針。因為營養不良,兒子剛生下又瘦又小,滿臉皺紋,婆婆說:“沒見過這麼難看的孩子!”孩子一天到晚的哭,胡淪很煩,不但不幫我,還罵我和孩子。那天晚上孩子又哭了,他踢了孩子一腳,我和他爭吵起來,他一拳打在我的眼睛上,眼眶立刻青紫,三天看不見東西。實在不能忍受了,在孩子出生“一百天”的那天,正好毛主席去世,我抱著孩子回上海,決心再也不想回來了。

我要把孩子送人,多少次我抱著孩子在馬路邊徘徊,我想和孩子一起死,又想想他是無辜的,我想自己死,可扔下孩子,誰來管!我當時真的後悔已極,這次草率的婚姻遺恨終生,也給孩子帶來了巨大的傷害!當時,我覺得天是黑沉沉的,見不著一點亮。我真的絕望了。後來,鄰居大媽都來勸我,“孩子不能送掉,你也不能死,你看沒有媽的孩子多麼苦呀,你再苦再難也要把孩子養大!”也許就是這句叮囑的話,迫使我支撐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