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沙的命運
我所認識的知青朋友中,可能胡泓是最有才華的,要說他是一個天才,一點不過分。為了敘述的方便,我還是用他的小名米沙吧,這樣更親切。米沙的才華最早顯示在少年時代,他是哈爾濱少年宮的童星,他的鋼琴彈得很好,小提琴也拉得很棒,在外賓的演出時,是少不了米沙的節目的。可別小瞧了這個少年宮,後來成了曲藝界大腕的黃宏、師勝傑和大作曲家的劉錫津,都曾是這裏的小學員。他們也是米沙的師兄或師弟。
稍大之後,米沙又學畫,從素描開始,又畫油畫,風景和人物都不一般。他的雕刻也很精彩,後來日本政界、商界、宗教界的許多名人的大理石雕像都是他的作品。後來他又練唱歌,成了漂亮的男高音,外國歌劇中的詠歎調,中國的抒情歌曲,隻要你點的出名的,他張口便唱,具有專業水準。那些年,他又心血來潮地寫小說,處女作《黑雪地》被一個全國有影響的刊物登在頭題,當文學界開始關注這位出手不凡的新人時,他又學木匠,搞裝修去了。十六歲時,他就被評為五級木工。他在哈爾濱最早的作品是玉泉狩獵場的“八角樓”,不僅被國家領導人稱讚,還成了許多影視作品中的場景。他在日本許多大城市設計建造的“中華牌樓”已經成了當地的旅遊景觀……
有人說,米沙的天才體現了“雜交”的優勢,他是中俄混血兒,他的身上凝聚了中俄兩個文化的結晶,所以才能表現非凡的才能。也許這也是一個原因吧。但他的人生悲劇,也是由此開始的。
讓我們先來了解一下米沙的家庭。他的外祖父是俄國窮苦的鐵路工人,1896年他和妻子被沙俄驅趕到中國修中東鐵路,他們和來自中國山東、河北、遼寧和黑龍江本地的中國勞工一樣,開山劈路,遇水架橋,吃住在荒山野嶺中。這對俄國夫婦在中國生了四個兒子和兩個女兒。鐵路修成了,俄國資本家通過鐵路瘋狂地掠奪中國的資源和財富,但修這條鐵路的工人卻越來越貧困。外祖父得了肺病,連自己的孩子都養不起了,他和外祖母把媽媽、小姨和小舅都送給了中國和朝鮮的農民。這位俄羅斯老工人在中國病死,埋在了靠近鐵路邊的一座無名小山上。後來媽媽、小姨和小舅都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媽媽是第四野戰軍醫院的護士,在搶救在解放長春中受傷的團參謀長爸爸時,和他相識並相愛,後來他們生了米沙和兩個姐姐、一個弟弟。
米沙的祖父胡大海是珠河(今尚誌)著名的抗日英雄,1937年2月,因叛徒出賣被日本侵略者殺害。十一歲的爸爸跟著奶奶邊要飯邊尋找抗聯的隊伍,參軍後參加了遼沈戰役,在戰鬥中愛過重傷。解放後,這位解放軍團職幹部被組織派到哈爾濱工業大學學習水電專業,畢業後又到蘇聯、波蘭、匈牙利、捷克、南斯拉夫進行了為期三年的學習考察,回國後,他在哈爾濱電機研究所當工程師,成了我國自己培養的第一批電機專家。
突然而至的文革風暴讓這個幸福的家庭陷於了滅頂之災。米沙記得1968年2月15日,爸爸起得很早,讓媽媽裝好飯盒。本來研究所已經亂套了,可他每天還是按時上班。他穿上大衣要走,又轉身來到米沙和弟弟的床前,把他們叫醒,親親他們的臉,告訴他們:“外麵太亂,別出去,在家看書!”就在這一天,爸爸被抓進監獄,幾乎同時被抓的還有陳雷、李延祿等一批當年抗聯的老幹部,他們的罪名是“蘇修特務”。
不難想象,在那個“反修防修”的年代,給這樣一個特殊的家庭帶來怎樣的災難。昨日相親的鄰居,今天也反目成仇,好像隻有打碎他家的窗子才能化解對修正主義的憤恨。好象高鼻子卷頭發的人都成了特務。米沙和姐姐、弟弟嚇得不敢出屋,恨不得把自己的鼻子壓扁,把卷曲的頭發剪短。媽媽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她披著大披肩,整夜坐在窗前,她說爸爸今晚能回來。生活的窘迫,使米沙放下了手中的提琴和畫筆,他拿起了斧子和刨子以謀生計。起初,他給人家補鞋、磨刀、打洋鐵盒,後來又幹起木匠活,他在電子儀器廠當臨時工時,竟考取了五級木工,為了使人看不出他的年齡,他竟天天不洗臉,聽說刮臉能長胡子,他一天刮兩次。
正在這時,上山下鄉運動給了我們的米沙帶來了新出路,1968年11月9日,他和17中的同學登上了北去的列車。米沙記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是他一生見到的最大的雪。火車一再晚點,半夜才出發。當列車開動時,他站著車門口,迎著撲麵而來的雪花,他的心裏竟湧出一首朝鮮歌曲:“送郎出征漫步原野,情比月夜濃,挽手祝福你,轉戰南北,盼郎建奇功!”他還唱著那支蘇聯歌曲:“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向那迷霧的遠方,我們走在曲曲彎彎的小路上,送我的愛人上戰場……”此時,他還想到了他喜愛的一部蘇聯小說《勇敢》,寫的是蘇聯有理想的青年人在西伯利亞荒原上建設共青城的故事,他羨慕他們創建的新生活和因此產生的美麗愛情。
現實生活遠沒有小說中那麼浪漫,在迎春站下車時,突遇“大煙炮”,他們擠在站台上像驚恐的小動物。坐在敞蓬的大卡車上,到了連隊,睡在還冒著蒸汽的土炕上。他想當木匠,卻被分配去當農工。他還當上了小班長,領著一夥人,去修水利,住在地窨子裏。他領著大夥頂著大雪刨凍土,因為不知道照顧有“例假”的女戰友,日後還受到埋怨,當時他真的不懂。全連的人到現在還記得,當年“胡米沙”是大家的“開心果”。下了工,他拉起從家帶來的小提琴,拉“梁祝”也拉馬思聰的《思鄉曲》,拉得大家熱淚盈眶。他最擅長的是講故事,他講自編的《地堡街5號》是個情殺驚悚片,隨著情節的變化,他還自配音響,敲破鐵片製造電閃雷鳴的效果,每次都嚇得大家毛骨悚然,他們還樂此不疲。每到關健時刻,我們的米沙是“收費”的,每次一盒二角三分的葡萄牌香煙,要是沒有,一角四的握手也將就,害得熱心的小戰友經常半夜去砸小賣店的門。
窮歡樂掩蓋了米沙的苦難,盡管他是個藝術精靈,但他還是登不上大雅之堂,聽說師裏要成立宣傳隊,他寫了長信毛遂自薦,這封信又轉到了連隊領導手時,那位領導說:“你也不搬塊豆餅照一照,自己是什麼人!”部隊文工團來招人,他大顯身手,放下小提琴,又拉起手風琴,接著又唱男高音,最後還交上一個劇本和一個舞台設計,可惜,米沙和來招兵的是白忙活,他家的“曆史問題”讓他們望而生畏。在他們連還有一個懷才不遇的知青詩人郭小林,他和米沙住上下鋪,當然也是因為家長的問題――他父親是大詩人郭小川,那時他還在牛棚裏。苦悶的時候,我們的米沙多少次跑到連隊附近的白樺林,你野狼一樣嚎叫;在歡度新年之夜,他竟頂著風雪在荒原上遊蕩。
1970年3月16日,一封電報又把米沙擲到了命運的穀低,那電報的內容是:“父病故速歸!”他的眼前一陣發黑,他幻想電報的內容是“父病,故速歸。”那時知青想回家,經常讓家裏發這樣的電報。他買了35斤雞蛋,裝在木箱裏,還買了一袋麵,那時哈爾濱人生活很困難,他要用這些東西孝敬父母;他還帶了一張自畫像,他要讓爸爸看看自己的油畫水平,有沒有長進。
米沙背著東西一進家門就傻了,媽媽倚臥在那架破鐵床上,身上蓋著舊毯子,零亂的白發披散在她滿是淚痕的臉上。他一眼看見桌子正中擺著一個木製的盒子,上麵擺著一朵白花。